白焦(1907-1969),原姓何,名馥,號旭初上海松江人。曾在上海美專任教,上海中國畫院畫師,秘書室副主任,善書法,畫蘭草。
出身於書香門第,才情橫溢,為海上才子,詩書畫印皆允稱一代,但生性散澹自然,不慕名利。詩論亦富創見,詩名蠻聲文壇,寫蘭尤享盛譽。書法宗王羲之、獻之父子,始從唐歐陽詢入手。行草筆勢灑脫,小楷特能,多參鍾繇法,大字俊逸偉岸,亦具風致。工寫蘭,無師承。所作秀逸有姿。能篆刻,取法秦漢印,泥封,而又參權、量、詔版文字,有古秀蘊藉之趣。能詩文,著作有雲間談藝錄、客去錄、濟廬詩詞等稿。他還治印,只是難得為人奏刀。沙孟海《白蕉題蘭雜稿卷跋》云:“白蕉先生題蘭雜稿長卷,行草相間,寢饋山陰,深見功夫。造次顛沛,馳不失范。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人”。曾主編《人文月刊》,著有《雲間談藝錄》、《濟廬詩詞稿》、《客去錄》、《書法十講》、《書法學習講話》等。
上世紀中葉在上海湧現了一批崇尚二王的帖派專家群體,他們是以沈尹默為首的馬公愚、潘百鷹、鄧散木、白蕉等。他們學書皆取法二王,或法自二王以下的帖學書家,他們作書追求韻致、富有書卷氣。他們學書講究水到渠成,一旦風格形成,很少有變化,他們傳統功力深厚,不追求流行書風。他們中白蕉年歲最小,比沈尹默小25歲。白蕉地位不顯赫,他是上海中國畫院一名畫師,在上海美專執教書法。然而白蕉的書法,求其對二王書法的理解,和他的審美取向,都在沈尹默之上。應該說在沈氏系統中,最有成就的,在書法造詣上超越沈尹默的是白蕉。白蕉工詩文書畫,書法有晉人風韻,書論亦富創見。擅畫蘭花,以書法寫之,頗見靈性。早在解放前夕,有平衡先生所編的《書法大成》上影印了白蕉的草書運筆圖和他的行書小簡,不但行筆飄逸,措辭又復雋趣,如云:“白蕉頓首:暑氣毒人,不堪作事。且摒婦子,謝客裸體,真人間適意事也。昨奉來書,歡然如面,扇已書就,乏人送上。此間西瓜,尚存四五枚,二三日可盡。足下有意接濟,可來一擔,謝謝”。他的書論又多妙語:“運筆能發能收,只看和尚手中鐃鈸;空中著力,只看剃頭司務執刀。”又云:“包慎伯草書用筆,一路翻滾,大是賣膏藥好漢表現花拳模樣。康長素本是狂士,如作大言欺俗,其書頗似一根爛繩索。”又云:“學書始學像,終欲不像。始欲無我,終欲有我。”又云:“筆有緩急,墨有潤燥,緩則蓄急成勢。潤取妍,燥見險,得筆得墨,而精神全出。”又云:“穩非俗,險非怪,老非枯,潤非肥。”審得此意,決非凡手。他著有《書法十講》(書法約言、選帖問題、執筆問題、工具問題、運筆問題、結構問題、書病、書體、書髓、碑與帖)。每講均能縱橫古今,旁徵博引,又帶有明確的個人觀點,細緻而深刻,足見白蕉有卓絕的史識和作為理論家的優秀素質。這是解放前的講稿,後由其子民生抄錄,鄧散木女兒鄧國治整輯,其夫人金學儀保存,先在香港《書譜》上連載,後又在上海《書法》雜誌上發表,這是前幾年的事。筆者於1962年暑假在上海青年宮聆聽他的書法講座,內容精湛,講解生動活潑,真是聽君一席談,勝讀百卷書。
白蕉走的是苦學派的路子。他曾回憶說:“我初學王羲之書,久久徘徊於門外,後得《喪亂》、《二謝》等唐摹本照片習之,稍得其意,又選《閣帖》上的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觀摹,遂能得其神趣。”據其夫人金氏回顧,白蕉對書法和畫蘭下苦功練習,差不多每夜都要用掉一二杯子墨水,並且自己立下規矩,墨不盡不休,到老如此。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愛書正與此身仇,半夜三更寫未休”,正是他勤學精神的記錄。由於他的辛勤經營,造就他那相當深厚的書法功底。白蕉一生中參加書法活動很少,這使他與當時滬上名流接觸不多。青年時,他受黃炎培之聘,出任鴻英圖書館主任,並編《人文月刊》,黃炎培曾為他題寫“求是齋”的匾額。抗戰期間,為抗戰捐募而奔波,曾與鄧散木一起舉辦“杯水書畫展”。1940年在上海首次舉辦個人書展,時年34歲,王遽常曾有詩記曰:“三十書名動海陬”,可見影響之大。解放前夕,他與鄧散木合書出版《鋼筆字帖》解放後,他執教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1957年被錯劃右派。“文革”期間備受迫害,1967年含冤病逝。從白蕉的書法活動來看,他走的是一條清白自守的路子,既不取吳昌碩、沈尹默等人的廣泛交遊的方式,也不廣收門徒,這固然使他在當時及身後名不顯,對後世影響力大減,但對他的書風的形成,書法藝術所達到的高度是非常有利的。事物總是辯證的,萬樣事都不會全得全失。
白蕉作書不是多體並進,他作書主要是楷書(包括小楷)與行草,且以後者為多。他的書法面目純度很高,所取名家也是二王一家,如取法虞世南、褚遂良、楊凝式、董其昌,他自己講“晉以下不學”,並非真是如此,但他目標專一,死守二王是事實。白蕉站得高,看得全面,他聰慧敏悟,使他對“晉韻”的理解十分準確,他學書注重對書作整體氣息格調的選擇取捨,善於捕捉體現晉代手箋書法的神韻。筆者有幸,1964年暑假由鄧國治同志的介紹認識白蕉先生,有機會向白蕉先生請教書法。他曾送我兩件行草書作品,一件是橫披,寫的是毛主席的《滿江紅》“小小寰球”,此書整體氣象自然流美,格調高雅,溫文爾雅,搖曳多姿,如游魚徜徉河底,似白鶴翱翔睛空,又似青青新柳在春光明媚中飄拂,讓人很容易想到書寫者心態的風流倜儻。用墨的輕重,字形的疏密,節奏的緩急,字間的流駐,均和諧自然,是活脫脫的二王風範。還有一件是扇面,書寫的是毛主席《卜算子·詠梅》詞,相比之下,前一幅秀雅,這一幅在秀逸中透出雄強之氣,比較辣一點。這兩件書作,雖然尺幅不大,但有咫尺千里之勢,完全可以代表白蕉書法的整體水平。現在有人評品白蕉書法全是傳承二王,甚至未敢越雷池一步,從這兩件作品看,筆者以為也並非完全如此,白蕉書法既有虛和雅逸的秀氣,也有龍跳天門、虎臥鳳閣的雄強之美。 書學前言
書學在古代為六藝之一,本來是一種專門的學問。周秦以來,歷代都非常重視,尤其是漢、晉、唐三朝。五千年來,期間書體頗有變遷,不過可以這樣概括地說:我國的書法直到魏晉,方才走上一條大道,鍾王臻其極詣,右軍尤其是集大成,正好像儒家的有孔子一樣。
在書法的本身上說,不佞並無新奇之論。現在願諸位在學習書法時注意的有三個字:第一個是“靜”字。我常說藝是靜中事,不靜無藝。我人坐下身子,求其放心,要行所無事。一方面不求速成,不近功;一方面不欲人道好,不近名。像這樣名心既澹,火氣全無,自然可造就不同凡響。第二個字是“興”。我人研究一種學問,當然要對所研究的一門要先發生興趣。但是一時之興是靠不住的,是容易完的。那麼如何可以使興趣不絕地發生呢?總之,在於有“困而學之”的精神。俗語所謂“頭難、頭難”,開始的時候,的確不易,沒有毅力的人,不免見難而退,就此灰心。所以我們要不怕難,能夠不怕,自會發生興趣。起始是一種淺嘗的興趣,到後來便得深入的興趣,有了深入的興趣,不知不覺便進入“不知肉味”的境界裡去了。將來爐火純青,興到為之,宜有傑作。第三個字是“恆”。我們要鍥而不捨,不能見異思遷,不可一曝十寒。世界上許多學問事業,沒有一種學問、一種事業可以無“恆”而能夠成功的。易經恆卦的卦辭,開始就說:“恆、亨、無咎、利貞、利有攸往”那是說有恆心是好的、是通的、是有益的,如果鍥而不捨,那就無往而不利了。當年永禪師四十年不下樓,素師退筆成塚,可見他們所下的苦功。又如臥則劃被,坐則劃地,無非是念茲在茲,所以終於成功。
但是,梁庾元威說:“才能關性分,耽嗜妨大業”,不佞平時對書學就有這一點感想。請諸位也想一想看:現在通俗的碑帖是誰寫的?他們在當時的學術經濟是什麼樣?可不是都很卓越嗎?唐宋諸賢,功業文章,名在簡冊,有從來不以書法出名的,但是我看到他們的書法,簡直大可讚歎!所以我往常總是對講書法的朋友說:“書當以人傳,不當以書傳!”此話說來似乎已離開藝術立場,然而“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我人不可不知自勉。今天我所以又說起此點,正是希望諸位同學將來決不單單以書法名聞天下!
第一講 書法約言
書法這個問題,講起來倒也是一言難盡,因為它歷史長、方面多、議論雜。在往年,因為一般的需要,朋友的慫恿,我曾經計劃過為初學書法者編寫《書法問題十講》,可是人事草草,未能落筆,至今方能如願。
在準備研究書法之前,先必須弄明白什麼叫書法?書法二字的界說如何?同時也因簡單瞭解一下文字、書法的歷史和發展過程。
從歷史上講,有了文字以後才有書法。文字的演進,大別為製作與書法。六書—指事、象形、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組織所歸納的基本原則。篆、隸、分、草、行、楷的遞變,為書法之演進。製作方面的屬於文字學,我們現在所談的為書法。所謂書法,就是講文字的構造、間架、行列、點畫的法度。
我國的書法,從來便稱為東方的一種美術。美術是屬於情感的一種藝術,能動人美感,所以稱為美術。原來我國的文字是從象形蛻化而來,其初是和繪畫不分的,如:……,便是代表人、龍、羊、魚、目、日、子這幾個字。而且一個字的寫法,繁簡變化不同,有像其靜態的;有像其動態的。
這種符號,更確切地講是一種簡化了的美術圖畫,不正是美而富於情感的嗎?直到秦漢時代,書法的形式統一以後,繪畫才成為獨立的藝術。書法的結構、間架、行列、點畫與所用的工具,雖然漸漸和繪畫分了家,可是其中所包含的形象的美和情感的美,還是存在的。
一般的人說起書法,總是說正、草、隸、篆,要知道這個次序,是排得與書體發展的歷史不相符合的。我們現在研究書法,先得要把這一點弄清楚。
第一,我們熟知我國造字的聖人是黃帝時的史官叫做倉頡,他始作書契-文字,以代替結繩(當然這絕不是他一個人所造得出的)。自黃帝至三代,其文不變,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古文。到周宣王時的史官-史籀又作《大篆十五篇》,與倉頡的古文頗有出入,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大篆-這裡所稱的“作”,當然不是指創作,而是指史籀把當時流行的文字做了一番收集、整理和改良工作。那時他之所以做這種工作,大概是想整齊劃一天下文字的緣故。可是那時不像現在,交通不便,不曾能夠通行,而且平王東遷,諸侯力政,七國殊軌,文字乖舛。直到秦始皇打平六國,統一天下,令丞相李斯作《倉頡篇》,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中國的文字才告統一,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小篆。可見我國的文字,自從黃帝以後,直到戰國末年、秦始皇時代,這些年間所通行的文字,只有篆書。雖統稱為篆書,其中大別,還分為古文、大篆、小篆三種。
第二,社會進化,人事方面也一天一天繁複起來,寫篆書像描花一般,漸漸感到費事。秦始皇既統一天下,統一文字,官職的事,實在太多了,這時候有個姓程名邈的人,覃思十年,損益大、小篆之方圓,作隸書三千字,趨向簡易,拿給秦始皇看,秦始皇便啟用他為御史。但當時僅官司刑獄用之,其它方面還是應用小篆。直至漢朝和帝時,賈魴撰《滂喜篇》,以倉頡為上篇,訓纂為中篇,滂喜為下篇-世稱三倉,都用隸書來寫,隸法從此而廣。為什麼叫隸書呢?原因是那時的人,因程邈所作的字是方便於徒隸的,所以叫做“隸書”;它的寫法便捷,可以佐助篆書所不及,因此又叫做“佐書”;漢初蕭何草律,以八體試學童,八體中隸書最切時用,所以選拔其特出的好手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因此漢人亦名隸書為“史書”。從篆到隸,這是我國書體上的一大改革。
第三,章草是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所作。解散隸體,粗略書之,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任奔放,趨速急就,字字區別,實在是隸書之捷寫,適應時代所需要,救隸書所不及的產物。其後百年,有杜度、崔瑗、崔實,是當時有名的精工章草的書家。到了後漢弘農張芝,因而轉精其巧,面目又不同起來,即後世所稱今草之祖,其草又為章草之捷。行書是後漢穎川劉德升所作。魏初鍾繇是他的弟子。講到楷書,史稱是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但這是說八分之祖,不是今日的正楷書。八分別於古隸,由於用筆有波勢。今日的正楷書,在漢末已經成立,到魏晉這一個時期內,始集大成,而應用亦日廣。所以書體在漢代變體最多。
所以約言起來:“自倉頡以來,字凡三變。秦結三代之局,而下開兩漢。三國結秦漢之局,而下開六朝。隋結六朝之局,而下開唐宋,遂成今日之體勢。” 在這裡,我們可以明白看出書體變遷的順序與相互間的關係,應把世俗所說的次序恰恰顛倒過來才對。至於當時所用工具的變遷大勢是:廢刀用筆(注二),廢竹用帛,廢帛用紙。而促使書體變遷的動力,是社會的發展-因為人事日趨繁複而要求書法日務簡便。
書法在古代為六藝之一,本來是一門專門的學問。在漢代就有考試書法的制度。到了晉代、唐代,且有書學博士的專官,可見當時重視書法的一斑了。唐太宗酷嗜王羲之書,帝王書中,他是唐代首屈一指的。他常對朝臣說:“書雖小道,初非急務,時或留心,猶勝棄日。凡諸藝事,未有學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專精耳。”明代項穆說:“資過乎學,每失顛狂;學過乎資,猶存規矩。資不可少,學乃居先。古人云:“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可見書法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常言道:“字無百日功”,這話不是成功的人說的,唐徐浩已認為是“悠悠之談”。宋代蘇東坡有二句詩:“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這是說胸中有學識,筆下自然不俗。可知在寫字本身之外,還有別的有關聯的重要事呢!
現在我和諸位一起學習書法,姑且不談篆、隸、分、草,因為我們先要講實用。篆、隸、分、草或者放在後面作進一步研究的時候再講。
講到正、行兩種書體,晉朝人算是登峰造極了,尤其是王羲之,歷來被推為書聖。唐、宋以來的書法大家,都是淵源於他。
凡求一種學問,我們都應記得從前人有一句話:“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為下矣!”我往年常對及門諸弟子說:“假如你們歡喜我的字,就來學我,這便是沒有志氣。那麼應該怎樣才好呢?簡單地說,我看你們應當先尋著我的老師,你們來做我的同學,將來的成就,也許就會比我好。自然嘍,路子怎麼走法,我可以根據自己的實踐,談一些體會,指示給你們參考。”為什麼我這樣說呢?因為諸位想吧:俗語有“青出於藍”一句話,但是青出於藍是何等事?怎麼可以說得如此容易呢!從來學習者就不見有青出於藍的。譬如學顏真卿、柳公權的,有見到比顏、柳好的麼?學蘇東坡、米襄陽的,有比蘇、米好的麼?學趙松雪、董其昌的,有見到比趙、董好的麼?我們必須要明白其中道理。孔門弟子三千人,高足有七十二人,七十二人中,稱為各得聖人之一體的有幾位?在書法方面講,唐朝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也僅是各得右軍的一體啊!所以假使你歡喜王字的話,就應得以歐、虞、褚、薛四家為老同學,你做小弟弟,他做老大哥,老大哥來提挈小弟弟。當然,一個人傲氣不可有,志氣是不可低的!
“行遠自邇,登高自卑。”我人固然要取法乎上,但不能一蹴而就。書法講實用,應當從楷正入手;學楷正應從隋唐人入手。為什麼要從隋唐入手呢?因為隋人的楷正已有定形,唐人寫字是很講法則的,有規矩準繩可循。我們學書,需要打根底、下苦功、用長力。譬如造高房子先要打深厚的地基,房子越高,地基越要深厚。所以先學楷正,正是“先學走,慢學跑”的一個當然道理,亦是一個普及的辦法。前人用兵有“穩紮穩打”的一句話,寫字也應如此,才不致失敗。
注一:隸書的名稱,從來就很“混”,古人所謂的隸書,是說現今的楷書(王應麟說“自唐以前,皆謂楷字為隸。歐陽公《集古錄》始誤以八分為隸。”);現今的隸書,古人叫做“八分”。但“分”的名稱,又沒有精確的分辨。關於“隸”和“分”的辯論文字,除《佩文齋書畫譜》所已著錄之外,翁方綱有一篇專論,叫做《隸八分考》。其它如劉熙載的《藝概》及包世臣、康有為等都曾經說到過這個問題,各有主張。包氏在《歷下筆談》中所言近是,簡明可取,茲錄於後:“秦程邈作隸書,漢人謂之今文。蓋省篆之環曲,以為易直,世所傳秦漢金石,凡筆近篆而體近真者,皆隸書也。及中郎變隸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勢左右分佈,相背然也。魏晉以來,皆傳中郎之法,則又以八分入隸,始成今真書之形。是以六朝至唐,皆稱真書為隸。自唐人誤以八分為數字,及宋並混分隸之名。竊謂大篆多取象形,體勢錯綜;小篆就大篆減為整齊;隸就篆減為平直;分則從隸體而出以駿發;真又約分勢而歸於遒麗。相尋之故,端的可循。隸真雖未一體,而論結字,則隸書為分源,論用筆,則分為真本也。”
注二:近代發現甲骨文字,在甲骨上漏刻的地方,發現朱書、墨書,證明書寫的工具為毛筆。又銅器銘文亦是用毛筆先寫而後刻,那麼可見毛筆、墨已流傳於三千年前。而魯孔廟中的石硯,認為是孔子的遺物,亦不是不可信的了。
第二講 選帖問題
現在講到選帖問題了,這是一個初學者最需要及早地、適當地解決的問題。初學者往往把這個問題去請教“先進者”是必要的,但問題就在於把這件事解決得適當不適當。在過去,也許是風會使然吧,一般老輩講到書法,總是教子弟去學顏字、柳字,顏是《家廟碑》,柳是《玄秘塔》之類。大家同樣地說:“顏筋柳骨”,寫字必須由顏、柳出身。他們不復顧到學習者的個性近不近?對於顏柳字帖的興趣有沒有?他們是很負責的、教條式的規定下來了。那麼,這辦法究竟通不通呢?正確不正確呢?這裡我不加論斷。我想舉幾個例子,談談自己的看法和理由,請諸位自己去分析、去判斷。
譬如說,你們現在問我到南京去的路怎麼走法?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路子很多:京滬鐵路可以到;蘇嘉鐵路也可以到;京杭國道也可以到;航空的比較快;水路乘長江輪船也可以到;只是慢些。同樣,寫字也是這樣,我所取譬的各條路線,正好比你們從各家不同的碑帖入手,同樣可以到達目的地——把字寫好。
又譬如說,你們現在面對著我,從不同的角度來講,也只看見我一個面孔,而我卻可以看見你們許多面孔。我在自問,在你們中間可有兩個面孔相同的沒有?沒有。古人說:“人心之不同,如期面焉。”真不錯,面孔是各人各樣的:有鵝蛋臉、瓜子臉、茄子臉、皮球臉等等,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子女,特徵也是各樣的。在外貌方面如此,在個性方面也自然是各樣的,可以說:“個性之不同,如期面焉。”諸位想吧:有些人性情溫和,有些人性情暴躁;有些人豪爽慷慨,有些人謹小慎微;有些人性急,有些人性緩等等,等等。人們在嗜好方面也大有差別:有些人喜歡穿紅著綠;有些人喜歡吃臭豆腐乾;有些人不喜歡吃魚;有些人喜歡吃狗肉而不吃豬肉等等,等等,從各方面來看都是無法統一的。我想,世界上沒有這樣一個力量能把各種各樣的個性、嗜好都放在一個模型裡,即使是無錫人做的“泥阿福”,也不可能做得一式一樣。
再譬如說吧,把做棟樑的材料去解小椽子,這是聰明木匠嗎?胖子的衣服叫瘦子穿是不是好看?長子的褲子叫矮子穿能不能走路?“因材施教”是孔子教學的方法,“夫子循循然善誘”,是顏回說孔子的善於教導,這兩句話也許大家都聽到父母師長講起過的。想一想吧,如果教子路去學外交;游、夏去學打仗……那就不成其為孔子了。
那麼對於選帖問題到底應該如何適當地、正確地解決呢?我的回答,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在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甚至在老前輩聽來也許會認為有些荒謬。好吧,為了我不願作教條式的規定;為了比方的確切起見,我的回答很簡單:“自由選擇”──比如婚姻的自由戀愛,說得對不對,要諸位自己去估量。如果估量不出,可以再去請教諸位的父母兄姐,他們一定可以給你一個正確的答覆的。
為什麼我要這樣比方呢?我的見解和理由如下:
選帖這一件事真好比婚姻一樣,是件終身大事,選擇對方應該自己有主意。世俗有一句話,說是:“衣裳做得不好,一次;討老婆不著,一世。”實在講起來,寫字的路子走錯了,就不容易改正過來。如果你拿選帖問題去請教別人,有時就好像舊式婚姻中去請教媒人一樣。一個媒人稱讚柳小姐有骨子;一個媒人說趙小姐漂亮;一個媒人說顏小姐學問好,出落得一副福相;又有一個媒人說歐陽小姐既端莊又能幹。那麼糟了,即使媒人說的沒有虛誇,你的心不免也要亂起來。因為你方寸中一定要考慮一番:不錯呀,輕浮而沒有骨子的女子可以做老婆嗎?不能幹,如何把家呢?沒有學問,語言無味,對牛彈琴,也是苦趣;是啊,不漂亮,又帶不出門……啊喲!正好為難了。事實上在一夫一妻制度下,你又不可能把柳、趙、歐、顏幾位小姐一起娶過來做老婆的呀!那麼,我告訴你吧,不要聽媒人的話,還是自由戀愛比較妥當,最要緊的是你自己要有主意,凡是健康、德性、才幹、學問、品貌都應注意,自己去觀察之外,還得在熟悉她們的交遊中做些側面訪問工作。如此,你既然找到了對象,發生了好感,就趕快訂婚,就應該死心塌地去相愛,切莫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不然的話,我敢保證你一定會失敗。否則還是求六根清淨,趕快出家做和尚的好。
在這裡,也有一種左右逢源的交際家。比方說是一個某小姐,星期一的下午是約姓張的男朋友到大光明去看電影;星期二的晚上與姓李的男朋友有約,到老正興去吃餃子;星期四的上午約姓王的男朋友去逛復興公園;星期六的晚上約姓趙的男朋友到百樂門跳茶舞,安排得很好,他們各不碰頭。下次有約,也是像醫生掛號一樣。她與他們個別間都很熟悉,可是談到婚姻問題,張、李、王、趙都不是她的丈夫,還是沒有結果的嗎?有些同學筆性真好,無論什麼帖放在面前,一臨就像樣,一像就丟棄,認為寫字是太容易了,何必下苦功,結果寫來寫去還是寫的“自來體”,一家碑帖都未寫成功。就等於談情說愛太便當了,結果大家都容易分手一樣。
由於如上的見解、理由,所以對取為師法的碑帖方面,我是主張應該由自己去揀選。父兄師長所負的指導責任,只是在指點你們有位名家,哪幾種碑帖可以學;同一種碑帖版本的高下,哪幾種是翻刻的,或者根本是偽造的;學某家應該注意某種流弊,以及談些技法方面的知識等等,就是幫助解決這些問題而已。
在這裡,另一種問題還是有的。比如說,你的筆性是近歐陽詢的;或者是近褚河南的;或者是顏真卿的,你是決定學歐或褚或顏字的了。可是歐、褚、顏三家流傳下來的名碑帖,每家都不止二、三種,尤其是魯公最多,那麼主要的到底應該學哪一本呢?你跑進了碑帖店,不是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嗎?還有些同學,楷書是學過某幾家的,行書又愛好某一家,自己覺得學得太雜了但又捨不得放棄哪一家。在這個時候,指導者給他作正確的指導或者替他作有決定性的取捨,我想是應該的。我在第一講裡說過,初學者應先學正楷書,而正楷書應先從隋唐人入手,這是一般合理的考慮,是“走正路”的說法。隋代流傳下來的碑版,大都沒有書者姓名。唐代四大家中,歐、虞、褚三家書跡流傳多有名拓本,薛(稷)最少,筆力也自不及三家。此外,如顏真卿、柳公權都可以取法,在我並沒有成見。凡是學問都沒有止境,也就是說沒有畢業的時候。如果你說,我對於某一種學問是已經學成功了,那等於宣告自己不會再進步了。在書學方面,拿速成來說,正楷的功夫至少也要三年;既然已選定了碑帖,至少要把這部碑帖臨過一百遍,才有根底可說,才能得到他的氣息。所謂下功夫,應當在臨、摹、看三者之外,還要加上“背”的功夫。這些功夫的作用,摹是要得到其間架;看是要得到其神氣;臨可以兼得間架和神氣;背則能使所學習的東西更為熟練,加深印象。
往年舊式家庭教子弟習字,從把手描紅而影格、脫格──脫一字起至一行,相等於現在幼稚生至初小、高小程度(年齡自五、六歲至十一、二歲),再進一步然後是臨帖(初中程度起),這辦法是很合理的。其實影格便是摹,脫格便是臨。關於臨、摹二者的一般過程,姜白石說:“初學書者,不得不摹,亦以節度其手。”又云:“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意與不經意也。夫臨摹之際,毫髮失真,則神情頓異,所貴詳謹。”
摹和臨的不同與其於學習進程上的關係,姜白石說得很明白了。但在摹的一方面,古人還用雙鉤和響拓的死功夫,這真是了不得。所謂雙鉤就是:有些時候見到名拓或者真跡,因不能佔有它,於是用水油紙把它細心鉤摹下來,自己保存,以備臨習時參考。(水油紙即等於古代所謂硬黃紙一類,透明、吃墨而不滲)所謂響拓:就是在暗室中向陽處開一小孔,把所欲拓者在孔的漏光中取之。這個法子是用於名拓或真跡原本,色暗而不清晰者。臨書的時候,要力求其似,應當像優孟學孫叔敖,動止語默,須惟妙惟肖。孫過庭說:“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這是說臨而先看,因為看是臨的準備。但是我說的看,不僅僅是說臨習前須看得仔細,我的意思是即使不在臨寫,在無事的時候,正須像翻心愛的畫冊、書本一樣,隨時看之。至於背,就是說在臨習某種碑帖有相當時期之後,其中句讀,也熟得可以背誦默寫,於是可以不必打開碑帖,把它背臨下來。除了正課用功之外,無論你在晚上記零用賬,或在早上寫家信,只要是你拿起墨筆來的時候,所寫的字只要是帖上所臨習過的話,就非得背出來不可。若是覺得有錯誤或者背不出的筆畫和結構,不妨打開帖來查對一下。像這樣隨時留心,進步便自然而然非常之快。
下次我準備講執筆問題,執筆問題,實在是書學中的一個緊要關鍵。關於本講方面,現在將碑帖目錄簡要的選寫一些出來,在附註裡略述我的意見,以備諸位參考。
劉彥和說:“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學習者初無定識,倘使不走正路,喜歡旁門側徑,自欺欺人,到日後,痛悔正恐不及呢!
昔人云:“魏晉人書,無蹊徑可尋,唐人斂入規矩,始有門徑可循。而魏晉風流,一變盡矣。然學魏晉,正須從唐入。”予謂從歐、虞、褚三家上溯鍾、王,正是此路。楷法自以歐、虞為最難。凡學一家書,先以一帖為主,守之須堅。同時須收羅此一家之各帖,以備參閱。由楷正而及行、草,以盡其變化,見其全貌,得其全神,此為最要。世俗教子弟學書,老死一帖,都不解此。比如觀人於大庭廣眾之間,雍容揖讓,進退可度,聆其言論,可垂可法。又觀其燕居獨處,種種作止語默,正精神流露處,方得其全也。
至大楷冠冕,南朝當推崇瘞鶴銘之峻爽;北朝當推崇鄭道昭之寬闊,小楷方面則須學唐代以上。因學者入手,不宜從小字,故不復例舉。
李邕書如干將莫邪,自言:“學我者病,似我者死”,其書如《端州石室記》,應屬楷正。《雲麾將軍李思訓碑》、《李秀殘碑》、《岳麓寺碑》,俱赫赫著名,都屬行楷。其它如《少林寺戒壇銘》、《靈巖寺碑》,知名稍次。其餘行草尺牘見閣帖中。初學入手,從李終身,不復能作楷正。其流弊為滑、為俗、為懶惰氣,故不入目錄中。
復翁附識楷正參考碑帖目錄
朝代:隋
《龍藏寺碑》:此碑為歐、褚之先聲而未拘於法度。
丁道護-《啟法寺碑》:無六朝餘習,為歐、褚先河。
《蘇孝慈墓誌》:學歐、褚可參考。
智永-《千字文》:智永所書千字文有多本,正草相對,其書有法度,但偏於陰柔方面。
《董美人墓誌》:緊密深秀而微病拘。
歐陽詢-《姚辯墓誌》:學歐書之輔,可資參看。
朝代:唐
歐陽詢-
《皇甫君碑》、《虞恭公溫彥博碑》、《姚恭公墓誌》:此三種與姚辯墓誌一樣,皆為學歐書之輔,可資參看。至於正書千字文與黃葉和尚碑皆系偽充。
《九成宮醴泉銘》:結體較散,不及化度緊密,而規矩方圓之至。學歐入手由此,轉而學化度寺。
《化度寺邕禪師舍利塔銘》:歐書極則。結體極緊,其它歐書尺牘行楷見閣帖中,草書有千字文,能用方筆。
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虞書之極則。有二本:山東城武本,元至元間所刻;陝西長安本,宋王彥超所重刻。今印本最佳者為有正所印臨川李氏藏唐拓本。日本書道博物館所藏二本可旁參。孔祭酒碑,學虞書者所仿,甚秀。昭仁寺碑,虞早年書或是王叔家書。行書尺牘見閣帖十九行。行楷汝南公主墓誌,疑屬米老狡獪,然秀麗非凡。
褚遂良-
《孟法師碑》:褚書冠冕。骨力最勝,體力最端重。學唐人書由此入,比歐、虞更少流弊。
《房梁公碑》、《伊闕佛龕記》、《倪寬贊》:以上三種,學褚者俱可參閱。伊闕字最方大,略見板滯,倪寬贊多筆病。
《三藏聖教序》:有同州本,雁塔本兩種。同州本嚴正;雁塔本放逸。學褚由此入手,轉寫孟法師碑,旁參龍藏寺碑。臨王有絹本蘭亭真跡,其它行楷尺牘見閣帖中。枯樹賦也為米老用力之帖。
《善才寺碑》:此碑據考證系魏棲梧書,亦為學褚者旁參之資料。
薛稷-《信行禪師碑》:薛書極少傳世,閣帖中亦僅有孫權一帖傳是薛書。
歐陽通-《道因法師碑》:書法茂密,學大歐從小歐入,北碑最示門徑。
張旭-《郎官石柱記》:結體氣息在一般唐楷之外,然其深而有力則不及歐、虞老到,功夫之異也。
敬客-《王居士磚塔銘》:學歐書若呆板時,可檢閱或臨寫三、五通,以其體勢飛動,可豁心目,然不必專學,學之易入甜媚一路。
顏真卿-
《浯溪中興頌》、《茅山玄靖先生廣陵李君碑銘(並序)》、《顏氏家廟碑》、《郭家廟碑》、《扶風孔子廟碑》、《顏勤禮碑》、《東方朔畫像贊》、《元結碑》、《麻姑仙壇記》、《廣平文貞公宋璟碑》:楷正顏書少韻味,取其氣魄大,學者須去其病弊-見第七講書病。顏書流傳碑版最多,如多寶塔感應碑實類經生書吏之書,極工整,而科舉時代多尚之,實同干祿字書。余如八關齋會報德記、鮮于氏離堆記、竹山記游詩、謁金天王神祠題記等,皆可參閱。行書如送劉太沖敘、三表、爭座位、告伯、祭侄稿、蔡明遠、馬病、鹿脯諸帖。告伯、祭侄、竹山記游等,日人有真跡影印本。麻姑山壇記為顏書楷正之最佳者。余如李元靖、顏氏家廟、郭家廟、顏勤禮諸碑及東方朔贊均需參臨。
柳公權-
《玄秘塔銘》、《李晟神道碑》:學柳書須去其病弊-見第七講書病。
《金剛經》、《魏公先廟碑》:若論習氣少則金剛經實勝玄秘塔。
裴休-《圭峰定慧禪師碑》:玄秘塔以學者多,面目愈見俗氣,學柳不如以此為主而旁參諸帖。此碑書者裴休疑係柳公權代筆。
徐浩-《大證禪師碑》、《不空和尚碑》:徐書甜俗,行書為龍城石刻等。
殷令民-《裴鏡民碑》:書在歐、褚之間。
王知敬-《衛景武公李靖碑》
薛稷-《升仙太子碑陰》:有鍾紹京、薛稷、相王旦等書。又武後遊仙篇薛稷書。
竇皋-《景昭法師碑》
張從申-《茅山玄靖先生李含光碑》:行楷。
第三講 執筆問題
寫字要用筆,正像吃菜要用筷子一樣,怎樣去執筆,這問題又正和怎樣去用筷子一樣。拿執筆來比喻捻筷子,有些人不免要好笑,但是我正以為是一樣的簡單和平凡。我國從古以來吃飯夾菜用筷子,我們從小就學捻筷子,因為民族的習慣和傳統的關係,你不會感到這是一件成問題的事。但是,歐洲人初到中國來,看見這般情形,正認為是一種奇跡。那些“中國通”學來學去,要學到用筷子能和中國人一樣便利,也要費相當的時間。
固然,字人人會寫,菜人人會夾,但是同樣初學寫字的人,就未必人人都能寫得好;初學捻筷的人,也未必人人都能夾得起菜來。這難道不是事實麼?同樣是一雙筷子,同樣是一支毛筆,我們初學執筆,何嘗不像歐洲人初學捻中國筷子一樣困難。諸位同學何嘗不會捻筷子,但菜在筷頭沒有搬到飯碗上,有時也會掉下來的。可見得雖然說筷子會捻了,有時卻仍未得法。所以我在選帖問題之後就得講執筆問題了。
上面已說過,執筆是簡單而平凡的事,但是世界上就是簡單而平凡的事最為重要。比如說,吃飯和大便,豈非簡單而又平凡麼?但是吃不下飯和大便不通又將如何呢?我們無時不在空氣中生活,空氣雖然看不見,但失去了空氣人便不能生存下去了;其它如水和火、鹽和油,不也都是簡單而平凡的東西麼?但在我們生活中哪一樣可以缺少呢?書學中執筆問題的重要性,正同水和火、鹽和油以及空氣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性一樣。一般人寫字,對執筆法的不注意,正和我們生活在空氣中而不注意空氣的存在一樣。要字寫得好而又不明執筆法也就等於胃口不開,大便不通,在健康上是大有問題的。
“要學寫字,先要學執筆”,這是晉代衛夫人講的話,她是在書學上最早講起執筆的一個人。其後,在唐代講的人更多。在唐以後,亦代代有論列,互相發明,議論紛繁,這裡姑且不去詳徵博引。總之,執筆的大要不外乎:“指實掌虛,管直心圓”八個字。指實是在講力量,掌虛是在講空靈;管直心圓是在求中鋒,說來也是簡單而平凡不過的一件事。唐代孫過庭《書譜》論書法,特提出“執”、“使”、“轉”、“用”四個字,議論分析得很好,“執謂淺深長短之類”,便是此刻所欲講的;“使謂縱橫牽掣之類”、“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我歸入第五講的運筆問題中;“用謂點劃向背之類”,我歸入於第六講的結構問題中。大指、食指、中指第一關節之前部分捻住筆管,無名指的背部-指甲與肉相交處抵住筆管,小指緊貼無名指的後面,不要碰到筆管,指與指中間不使通風。從外望到掌內的指形,正如螺螄旋形層累而下。大指節骨須撐出,使虎口成圓形。切近桌案,掌中空虛,好像握了一個雞蛋。這樣便能鋒正勢全,筋力平均,運用靈活,也便是所謂五指齊力、八面玲瓏了。
五指齊力,雖然力都注在一根筆管上,但是五指的運用,各有不同。李後主(煜)的八字法解釋得很好,現在說明如下:
擫:大指上節下端,用力向外向右上,勢倒而仰。
壓:食指上節上端,用力向內向右下,此上二指主力。
鉤:中指指尖鉤筆,向下向左內起,體直而垂。
揭:名指背爪肉際,揭筆向上向右外起。
抵:名指揭筆,由中指抵住。
拒:中指鉤筆,由名指拒定,此上二指主轉運。
導:小指引名指過右。
送:小指送名指過左,此上一指主往來。
上面“擫、壓、鉤、揭、抵、拒、導、送”八字法,說執運之理很精,它的形狀,即古人所謂的“撥鐙法”。“撥鐙”二字,有二個解釋,其一:鐙是馬鐙。用上法執筆,筆既能直,那麼虎口就圓如馬鐙。腳踏馬鐙,淺則容易轉換,手執筆管,亦欲其淺,淺則易於撥動了。所以這個執筆法,以馬鐙來比方,名叫撥鐙。另一說是:鐙字解作油鐙之鐙。執筆的姿勢,彷彿用指執物,如挑撥鐙芯一樣。
執筆的高低也是極有講究的。從前衛夫人說:“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一作一寸二分)。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一作二寸一分)。”王右軍有“真一、行二、草三”之說。虞永興《筆髓》,云:“筆長不過六寸,一真、二行、三草”,這是約言執筆去筆頭的遠近。我以為我們正不必去考究古今尺寸的不同,因為這種說法,聽起來似乎很精密,實在是很含糊的,因為他們並沒有說出所寫字的大小。字的大小和書體的不同,根本上就和執筆的高下有關係。執筆高下問題,其中有自然定律,正和寫大字須懸肘、寫小字可枕腕一樣。唐張懷瓘云:“執筆亦有法,若執淺而堅,掣打勁利,掣三寸而一寸著紙,勢有餘矣。若執筆深而束,牽三寸而一寸著紙,勢已盡矣。”元代鄭杓說:“寸以內,法在掌、指;寸以外,法兼肘、腕”,正是此意。簡單地說,小楷執筆最低;中楷高些;大楷又高些。行書、草書的大小,也是如此比例。也就是說,枕腕的字執筆最下;懸腕的字執筆高些;懸肘的字執筆最高。
上面是說執筆高低的原則-天然定律,但執筆總以較高為貴。但在書體方面說,行草宜高;真、楷不宜高,致失雍重。
此外,執筆的鬆緊和運指也應注意,太鬆太緊,過猶不及。因為太鬆了,筆劃便沒有力;太緊了筆劃便欲泥滯而不靈活。昔人有誤解一個“緊”字的,說是好像要把筆管捏碎一般才對,真是笨伯。作字須要用全身之力,這個力字,只是一股陰勁,由背而到肘;由肘而到腕;由腕而到指;由指到筆;由筆管而注於筆尖,不害其轉動自如。倘使說要把筆管捏碎,那是把力停滯在筆管而不注到筆尖上去了。至於運用方面,前人說:“死指活腕”;又有說:“當使腕運而指不知”。這二句話,稍有病語,也得解釋明白:寫大字要運肘,是不消說得,但寫字時運動的總樞紐卻是在腕,說“死指”、說“指不知”,那麼全身之力又如何能夠通過指而到筆尖呢?上面的八字法又應當怎樣講呢?所以“死指”與“指不知”的說法,應當活讀,死讀便不對了。他們之所以要如此講法,正是因為一般人寫字時指頭太活動了,太活動的結果,點劃便輕漂浮淺而不能沉著。因為矯枉的緣故,所以便說成“死指”和“指不知”了。其實,指何會真死得,何曾真不知呢?死與不知,正好比一個聰明人聽人家說話,自己肚裡明白,嘴巴上不說,態度上不顯出來罷了。姜白石《續書譜》云:“執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這些話,總算講得很靈活了。他並不說“死指”或“指不知”,而意中是戒以指主運。他所說的“緊”字,正如張懷瓘所說的一個“堅”字,“緊”和“堅”決不是後人所謂的好像要把筆管捻碎。諸位如果還不明白,我再來一個譬方:你看霓虹廣告的字,面子上一個個筆劃清楚,一筆筆斷的斷連的連,實際上沒有一筆不連,沒有一個不連的。如果真的斷了,電流不通,便會缺筆缺字。寫字的一般陰勁,正好比電流一般,如果通到腕為止,中間斷了五指,那麼力如何會到筆管筆尖上去呢?以指運筆之說,似乎始於唐人的《翰林密論》,大概其時作干祿中字,取以悅目。至蘇東坡作書,愛取姿態,所以有“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的說法,以永叔能指運而腕不知為妙。其實指運的範圍,過一寸已滯。蘇東坡的論書詩有云:“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康有為譏謂:“亦為其不足之故”。孫壽以:“齲齒墮馬為美,已非碩人頎模範矣”,可謂確論。
至於寫榜書的楂筆,不適用上面所說的撥鐙法,應當把斗柄放在虎口裡,手指都倒垂,楂住筆鬥,臂肘的姿勢也是側下方才有力。
執筆和肘腕指法的名稱繁多,我覺得都是不關重要的,徒亂人意。講得對的,我們作字時也本能暗合,正不必說出來嚇人。上面所述各點,正是最為主要的,我們能夠記住照做就夠好的了。
最後,我特別欲請諸位同學注意的是,照上面所說的執筆法,實行起來諸位一定要叫苦。第一,手臂酸痛;第二,指頭痛;第三,寫的字要成為清道人式的鋸邊蚓糞,或是像戲台上的楊老令公大演其抖功。寫的字反而覺得比平時自由執筆的要壞。那麼,奉勸諸位忍耐些,三個月後酸痛減,一年以後便不抖。我常有一個比方:我們久未上運動場去踢球或賽跑,一朝來一下子,到明天爬起來,一定會手足酸軟無力,骨節裡還要疼痛,全身不大舒服。而那些足球健將和田徑賽的好手不但沒有酸煞痛煞,反而胳膊和腿上都是精壯的繭子肉,胸部也是特別發達,甚是健美。所以要堅持一下,功到自有好處。
此外,身法須加注意,所謂身法,便是指坐的姿勢。坐要端正,背要直,胸前離案約有四寸左右,兩腳跟須著地。程易田講得就很精妙:“書成於筆,筆運於紙,指運於腕,腕連於肘,肘連於肩。肩也、肘也、指也皆於其右體者也。而右體則運於其左體。左右體者,體之運於上者也。而上體則運於其下體,下體者兩足也,兩足著地,拇踵下勾,如屐之有齒,以刻於地者,然此謂下體之實也。下體之實矣,而後能運下體之虛,然上體亦有其實焉者。實其左體也,左體凝然據幾,與下二相屬焉。於是以三體之實,而運其右一體之虛。於是右一體者,乃至虛而至實者也。夫然後以肩運肘,以肘而腕而指,皆各以其至實而運其至虛。虛者其形也,實者其精也。其精也者,三體之實,所融結於至虛之中也。乃至指之虛者又實焉。古老傳授,所謂搦破筆管者也。搦破管矣,指實矣,虛者唯在於筆矣。雖然筆也而顧麗於虛呼,其實也故力透於紙之背。惟其虛也,故精浮乎紙之上。其妙也,如行地者之絕跡。其神也,如憑虛御風,無行地而已矣!”
第四講 工具問題
書法的工具,不消說,便是文房四寶了—-紙、墨、筆、硯。平常講到四寶,總是說湖筆、徽墨、宣紙、歙硯。這是因為那些地方的人,從事於做那些工業,出產多,品質好,應用最普遍而著名的緣故。並非說國內除四地之外,不產紙墨筆硯。
初學寫字,大楷用淺黃色的原書紙(七都紙),小楷用毛邊、竹簾或白關紙。總之,寧使毛些、黃糙些,不必求純細、潔白,白報紙、有光紙等,均不相宜。至於水油紙,等於古代的所謂硬黃紙,那是摹寫所用。廢報紙可以拿來利用習榜書。初學字的毛病是滑,所以忌用光滑而不留筆、不吸墨的紙類。
我國書畫家所用的紙,大別為生紙、熟紙兩大類。生的紙,紙性吸墨;熟的紙,紙性不吸墨。普通所用白紙,因為出於安徽宣城,所以統稱宣紙。其名目有六吉單宣、夾貢等,都屬於生紙。煮硾、玉版則歸入熟紙類。其它如冀北遷安縣所出之遷安紙,有厚、有薄、有黃、有白。它的質料多棉,近高麗繭紙,俗名皮紙,亦名小高麗。北方人用厚的一種來糊窗,其實於書畫皆相宜,不過質地稍粗而已。倘使把它改良了應用,一定很出色的。又福建紙極細潔,但較薄些,拿來寫字作畫也很好。就是因為交通關係,江南較少見,以上亦屬於生紙。至於像蠟箋、粉箋、冷金箋、扇面紙等,礬過的或拖色的可統歸為熟紙。熟紙光潔而多油,落筆前須經揩拭過。礬重的,往往毛得不吃墨。國外產品,如高麗紙,古名繭紙,拿來作書作畫,落筆皆很舒服。堅韌經久,向來視為珍品。但現在出品的已不及從前。另有細薄的一種,從前用來印書的,現在已不見了。日本紙極有佳品,惟質地稍鬆脆,不經久,流通亦少。至於我國歷史上有名的箋紙,像唐代的薛濤箋、宋代的澄心堂紙、元代的羅文紙、明末的連七奏本大箋等,現在絕跡了(羅文、奏本市上所有,但紙質已非)。便是清代的各種仿古箋,現在也很少見到,頗是名貴。
書畫家對於紙的考究,自與其他三種工具相同。倘使心手雙暢,紙墨相發,興會便亦不同。若不得佳紙,即使有好硯磨好墨,好筆好手,仍為之失色。《筆道通會》云:“書貴紙筆調和,若紙筆不稱,雖能書亦不能善。譬之快馬行泥澤中,其能善乎?”孫過庭以“紙墨相發”為一合,“紙墨不稱”為一乖。又曰:“得時不如得器”,可見其關係之重要了。墨的大別也為二類:一種是松煙;一種是油煙。普通的都是油煙,油煙墨書畫都相宜。松煙墨僅宜於寫字,但墨色雖深重卻無光澤,並且一著了水容易滲化。科舉時代用以寫卷冊,取其烏黑。自從海通之後,制墨都用洋煙,便是煤煙。制煤者貪價廉工省,粗製濫造,雖在初學者無妨採用,但品質粗下,實不宜書畫。
古代制墨,每代都有名家。但到了現在,明以前的已不可見了。明代如程君房、方於魯諸人的制墨,現在尚得看見,惟贗品每多。又古墨質雖好,倘使藏得不好,走膠或散斷之後,重制亦便不佳。有些有古墨癖好的人,喜歡收藏,但自己既不是用墨的人,又不能“寶劍贈烈士”,只是等待其無用而已,實是可惜。目下乾隆時的好墨可應實用,頗為難得。至乾隆以前,保藏不好的已不堪應用了。
古墨堅致如玉,光彩如漆。辨別古墨的好壞,《墨經》上有幾節論得很精:“凡墨色紫光為上,黑色次之,青光又次之,白光為下。”凡光與色不可廢一,以久而不渝者為貴,然忌膠光。古墨多有色無光者,以蒸濕敗之,非古墨之善者。黯而不浮,明而有艷,澤而有漬,是謂紫光。凡以墨比墨,不若以紙試墨,或以硯試之、以指甲試之皆不佳。凡墨擊之,以辨其聲。醇煙之墨,其聲清響;雜煙之墨,其聲重滯。若研之辨其聲,細墨之聲膩,粗墨之聲粗。粗謂之打硯,膩謂之入研。
凡墨不貴輕,語曰:“煤貴輕,墨貴重”。今世人擇墨貴輕,甚非。煤粗則輕、煤雜則輕、春膠則輕、膠傷水則輕、膠為濕所敗則輕,惟醇煙、法膠、善藥、良時,乃重而有體,有體乃能久遠。
普通墨的最大壞處,是膠重和有砂釘。膠重滯筆,砂釘打硯。以光彩辨古墨好壞的方法,也可應用到市上較好的墨。還有一種辨別墨質的方法:用辨別墨質粗細的方法辨別好壞。便是磨過之後,干後看墨上有無細孔,孔細孔大,亦可分別它們的精粗。
磨墨用水,須取清潔新鮮的。磨時要慢,慢了就能細,正像燉菜時須用文火一樣。古人論磨墨說:“重按輕推,徐徐盤旋”,又說:“磨墨如病”,真形容得很妙。
作書用墨,歐陽詢云:“墨淡即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但古人作書,沒有不用濃墨的,不過不是絕濃。又宋代蘇東坡用墨如糊,他說:“須湛湛如小兒睛乃佳”。明末的董思翁以畫法用墨,那是用淡的,初寫時氣馥鮮妍,久了便黯然無色。不過他的得意作品,也沒有不用濃墨的。行、草書的用墨與真書不同,孫過庭的《書譜》上說:“帶燥方潤,將濃遂枯”。姜白石的《續書譜》上說:“燥潤相雜,潤以取妍,燥以取險”。另一方面與筆勢上也有關係。
筆的分類,大別可分為三類,即硬、軟和適中。拿取材來說,在取用植物方面的有竹、棕和茅。在取用動物方面有:人類的須及胎發。獸類的有虎、熊、猩猩、鹿、馬、羊、兔、狐狸、貂、狼等的毫毛,及豬鬃、鼠鬚。禽類方面的有雞、鴨、鵝、雉、雀之毛。拿竹、棕、茅、須、發、雞、鴨、鵝、雉、雀毛來制筆,都不過是作為好奇,或務為觀美,既不適實用,自然也不會通行。所以講到一般的筆材來源,只在獸毛了。軟筆只有羊毫一種。除羊毫以外,虎、熊、猩猩、馬、鹿、豕、狐狸、貂、狼等毫毛,及豬鬃、鼠鬚等都屬於硬的一類。不硬不軟的一類,便是羊毫和兔、狼等毫的一種混合製品。社會上一般所用的筆,大概不外乎羊、兔、狼毫三種,現將較為通用的各種獸毛分別說明如下:
熊毫:硬性次於兔毫,可寫大字榜書。
馬毫:只可制楂筆,寫榜書用。
豬鬃:每根劈為三或四,可以寫尺以外字。
兔毫:俗稱紫毫,最大可寫五六寸字。
鼠鬚:功用同兔毫,近代有此筆名,無此實物。其實即貓皮的脊毛。
狼毫:狼毫即俗稱黃鼠狼的毛,大者可寫一尺左右的字。
鹿毫:略同狼毫,微硬。
狐狸毫:《博物誌》蒙恬造筆,狐狸毫為心,兔毛為副。
狸毛:唐書歐陽通以狸毛為筆,覆以兔毫。
羊毫:羊須亦制楂筆,只宜於榜書,爪鋒書小字。
自唐以前,多用硬筆,取材狸、兔、狼、鼠。羊毫雖創始於唐,它的行盛,當始於宋代。
取獸毛的時節,必須在冬天。獸毛的產地,北方又勝於南方。因為冬臘的毛,正當壯盛時期。北方氣候寒冷,地氣高爽,故毛健而經用。南方多河沼,地卑氣潤,毛性柔弱易斷。
“尖、齊、圓、健”,是筆的四德。制筆每代有名家,論制筆的,唐代有柳公權一帖,頗為扼要。包世臣記的《兩筆工語》很精闢。
普通臨習用筆,須開通十分之五、六,用過後必須洗滌。洗滌時,不可使未開通的十分之四、五著水,否則兩次一用便開通了。一開通後腰部便沒有力。用筆蘸墨的程度也不可太過,王右軍云:“用筆著墨不過三分,不得深浸,深浸則毫弱無力”。此說似乎筆須開得很少,但筆頭少開也應該看寫字的大小,若中、大楷一筆一蘸墨,決不可為訓。若小楷蘸墨過飽,也不能作字,此中宜善為消息。
筆與紙的關係,不外是“強筆用弱紙,弱筆用強紙”兩語,這是剛柔相濟之理。就用筆的本身而論,我以為軟筆用其硬,硬筆用其軟,也是很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功力的。
作字用筆關係之大,我常比之將軍騎馬。若彼此不諳性情,筆不稱手,如何得佳。米元章謂筆不稱意者,如“朽竹篙舟,曲筋捕物”,此頗善喻。
硯材有玉、石、陶、瓦、磚、瓷、澄泥等類,形式也不一而足。普通的都是石硯,石類中大別為二,一是端石,二是歙石。端石出廣東端州,歙石出安徽歙縣。玉、陶、瓦、磚各類,或系裝飾,或系古董好玩,不切實用,現在不去說它。便是石類中的端石,好的既不多見,且很名貴。專門研究端石的,有吳蘭修著的《端溪硯史》頗為詳備。
我人用硯,既得備“細、潤、發墨”四字條件的,不論端歙,總之已經是上品了。用硯必須每日洗滌,去其積墨敗水,否則新磨的墨,既沒有光彩,硯與筆也多有損害。洗硯須用冷水、清水拿蓮房剝去了皮擦最妙,用海綿、絲瓜絡亦好。
四寶之外,與學書最有關係的是九宮格。九宮格的創始在唐代,因為唐人作書是專講法的。舊制九宮格的劃法共八十一格,看了使人眼花。清代金壇蔣勉齋驥,重定九宮共三十六格,較為省便,縱橫線條,又有變種,見下圖:
蔣氏於撇捺的寫法,另用加兩斜線的方格,可名之為“個”字格。他有說明:“蓋下之字,左右宜乎均分,法界四方格作十字,以半斜界劃兩角。學者作蓋下字,撇與捺之意,俱在墨線上。如:會、合、金、捨等字,字頭用意不離此法,自無過、不及之弊矣”。
近時社會上所用的九宮格,實比蔣氏重定的更為減省,一名小九宮,實可稱為“井”字格。現將另一種通行之米字字格同錄於下:
今人俞建華本蔣氏之法,再加減省,定為十六格,上下用二重斜線,最為進步。他對於蔣氏的批評及應用九宮格的意見,說得明白透徹,再好沒有:“蔣氏之法雖較簡便,但仍嫌其繁複。蓋寫字之結構固應研究,然並無確切不移之法則。試取各家之書較之,此長而彼短者有之,此大而彼小者有之,各家不同,而俱不失為佳字。即使一人之書,前後亦不能一律,如蘭亭“之”字,有十八個,而個個不同,極易變化之能事,古人反侈為美談。由此可知,結構雖有普通之法則,無絕對之標準。若亦步亦趨,絲毫不可出入,則書法變為印板,既乏筆意,又無生趣,阻礙書法之進步,莫此為甚。今為初學者說法,僅使其知有規矩,使其知運規矩之方法則可矣。至其如何深造,如何成家,悉聽其自己之探討。如此,則庶不致汩沒天才,而使天才豪邁之書家,不受束縛,不受壓迫,自由發揮,其卓然成家,越過古人,不難也。較之拘拘為轅下羈中之駒,只能為古人之奴隸者,相去豈只天淵哉。今既不欲學者過受束縛,而又不欲學者過事奔放,而於初學之時能助其劃平豎直,步入軌道者,爰本蔣氏之法再加省減,定為十六格,其格式如下:
此法不但可用於臨摹字帖,更適於自書。初學筆劃,每不知置於何處,且豎劃不直,橫劃不平,配合不勻,左右不等。今用此格以寫字,若稍加注意,則諸弊可免。例如:橫劃可照橫格書之,豎劃可照直格書之,斜劃可照斜格書之,自能矯正其不平不直等之病。例如:“一”字可占當中一橫劃;“二”字可佔上下二橫劃;“三”字、“五”字則可佔上、中、下三橫畫,不但筆畫可平,且配置亦易。“十”字適為中線之交點;“干”二橫一豎、“王”三橫一豎、“豐”字之上一筆斜度,亦易表明。至於“才”、“木”、“米”、“東”等字之撇捺可按下方之兩對角線書之,則左右自易相等。“今”、“俞”之人字蓋,可用上方之兩對角線。“吝”、“琴”則可利用下方之二對角線。“日”、“月”、“目”、“耳”等窄長字則可只用兩格。而“日”、“目”之短者,則只用中四格足矣,“口”、“曰”等扁小者亦然。“周”、“國”等方而大之字,則充滿全格,其四周之筆,務須寫在四周之格內。至於兩拼相等之字,如“門”、“輔”、“願”、“林”則每半個字佔兩格,而以中線為界。“謝”、“樹”等字三勻之字,則中字占中格,兩旁之字佔兩旁之格。“鑾”、“需”等二段者,則以中橫線為界。而三停之“章”、“意”、“素”、“累”等字,則每停占一格。至如寫隸字,以隸字多扁,可省去上下兩格。小篆則瘦長,可省左右兩格。石鼓之方者如“”、“”等佔滿格。鐘鼎之方者,如散氏盤之“”,則用格長者。如頌鼎之“”,王孫鍾之“”,甲骨之“”,則只用中兩格夠了。由此類推,神而明之,可以應用於各種字體。
不過我們須注意一點:初學子弟,對於習字用紙,沒有不知用九宮格的。但是他們的用九宮格紙卻等於不用,因為他們的帖上並無九宮格,既無從對照,就失去了其效用。最好的方法可依所臨字的大小,將九宮格畫在玻璃上或明膠紙上,使用時將玻璃或明膠紙放在帖上,臨一個字移動一個字,那就非常便利了。至於已有相當程度的人,於某字或屢寫不得其結構者,覓古人佳樣,亦可用此法取之。
第五講 運筆問題
今天所講的是關於運筆問題,本問題包括筆法、墨法兩項。筆法是談使轉;墨法是談肥瘦。使轉關於筋骨,筋骨源於力運;肥瘦關於血肉,血肉由於水墨。而筆法、墨法的要旨,又盡於“方”、“圓”、“平”、“直”四個字。方圓於書道,名實相反,而運用則是相成,體方用圓;體圓用方。又劃欲平、豎欲直,說來似乎平常,實是難至。
本來在書學上筆法二字的解釋,其涵義的分野,古人不大分別清楚。全部──包括孫過庭所創的“執”、“使”、“轉”、“用”四個字在內的含義,大部分須靠學者的天才、學力上的悟性去領解,幾乎不大容易在嘴巴裡清清楚楚地講出來,或者在筆尖下明明白白的地下來。歷史上記載,鍾繇得蔡邕筆法於韋誕,既盡其妙,苦於難於言傳。他曾經說:“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三句話就完了。此外如衛夫人也說:“自非通靈感物,不可與談斯道”。不差,孟子也曾經說過:“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書學上的點劃與結構,正好比規矩,是可以圖說的;而這個“巧”字倒是很抽像,是屬於精神和純熟的技術方面的,是無從圖說的。因此,玄言神話,紛然雜出,初學者既感到神秘萬分,俗士更相信此中必有不傳之密。其實呢,“道不遠人”,又正好應著孟子所謂“子歸而求之,有餘師”的一句話。鍾繇、衛夫人的談話是老實的,種種托於神話的故事,亦無非是表示非常慎重而已。試看,王羲之說:“夫書者,玄妙之技也,自非達人君子,不可得而述之”。又說“書弱紙強筆,強紙弱筆;強者弱之,弱者強之。遲速虛實,若輪扁斫輪,不徐不疾,得之於心而應之於手,口所不能言也”。魯公初問筆法要義於張長史,長史曰:“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耳。”孫虔禮云:“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釋辯光云:“書法猶釋氏心印,發於心源,成於了悟,非口手所傳”。
對於一輩有心而沒有天才,或者有天才而學力未至的學者,因為悟性與學詣程度的懸殊,有時卻苦於無從說起,倒不是做老師的矜持固閟。一方面,又正恐聰明學者的自誤,不肯專誠加功,於是托於神話,出於鄭重。而對於一輩附庸風雅,毫無希望,來已不誠的閒談客人,不高興嚕囌,只好冷淡對之,樂得省省閒話了。除此之外,也有附驥之徒,托師門以自重,說道曾得某師指教筆法,而某師得之某名家,以自高身價者,此又作別論。
因此,如《法書要錄》所載,傳授筆法,從漢到唐,共二十三人。又別書所載,不盡相同的傳授系統說法,只可資為談助,並不能像地球是圓的、父親是男的一樣可信。固然,那不同的系統中人物,都是歷代名家,又大都是屬於自族父子、親戚、外甥、故舊門生。因為有一點諸位可以相信:“就有道而正焉”,古人的精神,正和我們一樣,“君子無常師”,他們每個人的老師,也何止一個人呢。
今世所傳古人書論,從漢到晉,這一時期中,多屬後人托古,並不可靠。但雖屬偽托,或者相傳下來,並非絕無淵源,其中精要之語,千古不刊。不能就因為偽托而忽視,所以,現在丟開考證家的觀點來講。
現在,言歸正傳。孫過庭“執”、“使”、“轉”、“用”四字的創說,比昔人籠統言“筆法”、“用筆”、“運筆”分析的大為進步,所以,我為了講演明瞭起見,取來分屬三講:──第三講的執筆問題,(執謂淺深長短之類)──本講的運筆問題,(使謂縱橫牽掣之類,轉謂鉤繯盤紆之類)──第六講的結構問題,(用謂點劃向背之類)。本講以運筆問題包舉筆法、墨法。一則因為筆墨關係,本屬相連。再者,古人書論,亦多屬二者並舉,——在三講中引前或不引後,亦正須同學們前後參看的地方。“夫用筆之法,先急回後疾下,如鷹望鵬逝。”講筆法最早的是秦丞相李斯。李斯說:“信之自然,不得重改。”元代趙孟俯所謂:“文章精到尚可改飾,字畫落筆,更不容加工,求以益之,適以壞之。”正是闡明此意。到後漢蔡邕的九勢說得更為具體,他說:“藏頭護尾,力在字中。”有解釋藏頭說:“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劃中行。”這便後世“折衩股”、“如壁坼”、“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端若引繩”一類話之祖,也便是觀鬥蛇而悟筆法的故事的理由。後世各家賣弄新名詞、創新比喻、造新故事,其實都不出老蔡的這八個字。他又解釋護尾說:“劃點勢盡力收之。”這又是米老“無往不收,無垂不縮。”兩句名言所本。蔡邕所謂“藏頭護尾”,我覺得篆隸應當如此,楷正用筆也是如此。這樣看來,後世各家的議論,儘管花樣翻新,正好比孫悟空,一觔斗十萬八千里路,卻終於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
元代董元直的《書訣》,集古人成說,羅列甚全,一向公認為書法的最高原則。現在我摘錄其關於筆法者,諸位可作一對比。
無垂不縮:謂直下筆,即下渡上,至中間垂直,則垂而頭圓。又謂之垂露,如露水之垂也。
無往不收:謂波撥處,即往當緩回,不要一撥便去。
如折釵股:圓健而不偏斜,欲其曲折圓而有力。
如壁坼:用筆端正,寫字有絲連處,斷頭起筆,其絲正中,如新泥壁坼縫,尖處在中間,其佈置之巧。
如屋漏痕:寫字之點,如空屋漏孔中水滴一點圓,正不見起止之跡。(雲間按:屋漏痕,如屋漏水於壁上之痕,言其痕之委婉圓潤,非只言漏水點滴。)
如印印泥;如錐畫沙:自然而然,不見起止之跡。
左欲去吻:左邊起筆,不要多嘴。
右欲去肩:右邊轉角,不要露肩,古人謂之“暗過”。
線裡藏針:力藏在點劃之內,外不露圭角。東坡所謂:“字外出力中藏稜”者也。
種種說法,無非為伯喈八字下註解。唐代徐鉉工小篆,映日視之,書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至曲折處亦無偏側,即此可見其作篆用筆中鋒之至。
從來講作字,沒有不尚力的。可見這一種力如果外露,便有兵氣、江湖氣,而失卻了士氣。字須外柔內剛,東坡所謂“字外出力”不過是形容多力,不可看誤。米襄陽作努筆,過於鼓努為力,昔賢譏為“仲由未見孔子時習氣”,此語可以深味。書又貴骨肉停勻,肥瘦得中。否則,與其多肉不如多骨。衛夫人筆陣圖中有幾句名言:“下筆點劃波掣、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若初學,先大書,不得從小。……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她又解說,心手的緩急、筆意的前後說:“有心急而執筆緩者,有心緩而執筆急者,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心手不齊,意後筆前者敗。若執筆遠而急,意前筆後者勝。”
現再刺取名家議論錄於下:
王僧虔云:“……漿深色濃,萬毫齊力,……骨豐肉潤,入妙通靈,……粗不為重,細不為輕,纖微向背,毫髮死生”。
梁武帝云:“純骨無媚,純肉無力,少墨浮澀,多墨笨鈍。”
虞世南云:“用筆須手腕輕虛,……太緩而無筋,太急而無骨,側管則鈍慢而肉多,豎管直鋒,則乾枯而露骨。終其悟也,粗而能銳,細而能壯,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
歐陽詢云:“每秉筆,必在圓正重氣力,當審字勢,四面停勻,八邊俱備。……最不可忙,忙則失勢;又不可緩,緩則骨癡。瘦乃戒枯,肥即質濁。”又云:“肥則為鈍,瘦則露骨。”
孫過庭云:“……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
徐浩云:“初學之際,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用筆之勢,特需藏鋒,若不藏鋒,字則有病,病且不去,能何有焉。”又云:“作書筋骨第一,鷹隼乏彩,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翬翟備色,而翱翔百步,肉豐而力沉也。……若藻耀而高翔,則書之鳳凰矣。”
張懷瓘云:“夫馬筋多肉少為上,肉多筋少為下,書亦如之。若筋骨不任其脂肉,在馬為駑駘,在人為肉疾,在書為墨豬。”又云:“方而有規,圓不失規。圓有方之理,方有圓之象。”
韓方明授筆要訣,述其所師徐璕之言有曰:“夫執筆在乎便穩,用筆在乎輕健。故輕則須沉,便則須澀,謂藏鋒也。不澀則險勁之狀無由而生,太流則便成浮滑,浮滑則是為俗也。”
姜白石云:“用筆不欲太肥,肥則形濁。又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又云:“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悉精通,心手相應,斯為美矣。”又云:“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必先能速,然後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
豐道生云:“書有筋骨血肉,筋生於腕,腕能懸,則筋脈相連而有勢。骨生於指,指能實,則骨堅定而不弱。血生於水,肉生於墨,水須新汲,墨須新墨,則燥濕調勻,而肥瘦適可。”
於此,不能不特別一提的是“八法”。社會上稱讚人家善書,總是說精工八法。八法的由來,便是智永所傳的“永字八法”,歷代學書者對此都頗為重視。唐代的李陽冰說:“王羲之攻書多載,十五年偏攻永字。”而前人認為很神秘的作傳授筆法系統,他們所稱的筆法,從羲之以後,似乎也就是指這個八法。什麼是永字八法呢?現在說明如下李陽冰說逸少十五年偏攻永字,有無根據,不得而知。但憑我的猜測,書而講法,莫過於唐人。當時不知哪位肯用功的先生,找出一個筆劃既少,而筆法又比較不同的“永”字來,想以一賅萬,又托始於一個王羲之的七世裔孫──大書家智永和尚,於是流傳起來,足以增重,人家也便相信不疑了。一到宋人,遂入魔道,宋人已自非之。如黃魯直云:“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董廣川亦云:“如謂黃庭清、濁字,三點為勢,上勁、側中、傴下,潛挫而趯鋒。樂毅論燕字,謂之聯飛,左揭右入。告誓文容字,一飛三動,上側、左豎、右揭,如此類豈復有書耶?又謂一合用、二兼、三解撅、四平分,如此論書,正可謂唐經生等所為字,若求之於此,雖逸少未必能合也。今人作字既無法,又常過是,亦未嘗求於古也。”真可謂一針見血,如此論書,坐病正同古文家、詞章家的批注,試問作者初何曾求合於此。
今人李公哲,對“永”字八法加以批駁,頗具理由:“古人論書,多以永字八法為宗,取其側、勒、努、趯、策、掠、啄、磔等八法具備。二千年來死守成規,莫逾此例。竊以為大謬不然者。如'心’字之弧劃,屬於'永’字何筆?固為八法所無,其缺憾之處此,其一。永字第一筆之點為一法,第二、三、五筆之劃,雖橫豎不同,筆勢原屬一法;第四筆之趯為一法;第六、七筆之撇亦是一法;第八筆之捺是一法,共成五法,所謂八法,只有五法,此其二。點有側正,勒有平斜,趯有左右,撇有趨向,捺有角度,所謂八法者,若論筆之本法,則嫌太多;若言筆之變法,又嫌其太少,其未合邏輯明矣,此其三。……”
李先生所談的三點都是事實。古人舉出筆劃少,而筆法多的“永”字,總算不容易,不必說“大謬不然”。所大謬不然者,是後人拘於死法,愈註釋,愈支離,於道愈成玄妙難懂。相傳如唐太宗的《筆法訣》,張長史的《八法》,柳宗元的《八法》,張懷瓘的《玉堂禁經》,李陽冰的《翰林密論》,陳繹曾的《翰林要訣》,無名氏的《書法三昧》,李溥光的《永字八法》以及清人的《筆法精解》等等,指不勝屈,雖每間有發明,然論其全部,合處雷同,不合處費詞立名,使學者目迷五色,鑽進牛角尖裡去,瑣瑣屑屑,越弄越不明白,實是無益之事。
如果丟開“法”不說,我卻注意到一點,為一般所忽略的,便是永字八法的形容註釋,全是在講一個“力”字,正如相傳衛夫人的筆陣圖,歐陽詢的八法,著眼處並未兩樣。
此外,我所欲言的,是筆法應方圓並用的。世俗說,虞字圓筆,歐字方筆,這僅就跡象而言,是於書道甘苦無所得的皮相之談。用筆方圓偏勝則有之,偏用則不成書道。明項穆說:“書之法則,點劃攸同;形之褚墨,性情各異,猶同源分派,共樹殊枝者何哉。資分高下,學別淺深,資學兼長,神融筆暢,苟非交善,詎得從心。”
至於學書先求“平正”,諸位休小覷了這二個字。“橫平豎直”真不是易事。學者能夠把握“橫平豎直”,實在已是了不起的功力。我們正身而坐,握管作字,手臂動作的天然最大範圍是弧形的一線,從左到右所作橫劃容易如此;右上作直劃容易如此;左下其勢也如此。我常說,一種藝事的成功,不單是藝術本身的問題,“牡丹雖好,綠葉扶持”,條件是多方面的,天資、學識、性情尤有不同。就藝術本身來講,諸位聽了我講的運筆問題,我相信決不至於一無所得。但即使在聽了以後能完全領會,在實際方面不能說:“我已經能運筆”。所以,真正得領會,必須在“加倍工學臨寫書法”之後,而且一定要等到某一程度以後,然後才能體驗到某一點,並且見到某一點,那是規律,絕難勉強。
關於運筆問題,古人精議,略盡於此,學者能隨時反覆體會,就可以受用不盡了。
第六講 結構問題
現在講到結構問題。結構就是講點劃、位置、多少、疏密、陰陽、動靜、虛實、展促、顧盼、節奏、回折、垂縮、左右、偏中、出沒、倚伏、牡牝、向背、推讓、聯絡、藏露、起止、上下、仰覆、正變、開闔之次序,大小長短之類聚,必使呼應,往來有情。廣義一點講,關於行間章法,都可以包括在內。結構以一個字言,好比人面部的五官;以行間章法言,好比一個人的四肢百骸,舉止語默。
我們看見五官有殘疾或不端正的人,除了寄予同情之外,因為過於觸目詫異,或者覺得可怕,或者覺得可笑。或者是因為他的猥瑣、他的兇惡,使你覺得此人面目可憎。或者像破落戶、有煙癮的人,所穿垢膩且皺的綢袍子,把喉頭的紐扣扣在肩膀上。或者像窶人暴富,欲伍縉紳,一舉一動,一言一笑,處處不是。或者像壯士折臂、美人眇目。這與作字的無結構,不講行間章法,所給予人的印象何異!從前《禮記》上說:“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作字不講結構,也便是不成為書。
趙子昂云:“學書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不精,雖善猶惡;字形不妙,雖熟猶生。”馮鈍吟云:“作字惟有用筆與結字。用筆在使盡筆勢,然須收縱有度;結字在得其真態,然需映帶均美。”是的,初學作字,先要懂得執筆,既然懂得了執筆,便應進一步懂得運用,運用懂得之後,然後再學習點劃體制。揚雄說:“斷木為棋,刓革為鞠,皆有法焉。”書法的神韻種種,在學者得之於心,而法度必須講學。康有為說:“學者有序,必先能執筆,固也。至於作書,先從結構入,劃平豎直,先求體方。次講背向、往來、伸縮之勢,字妥帖矣。次講分行布白之章法,求之古碑,得各家結體章法,通其疏密、遠近之故。求之各書法,得各家秘藏驗方,知提頓方圓之用。浸淫久之,習作熟之,骨肉、氣血、精神皆備,然後成體。體既成,然後可言意態也。”
古人講結構,往往混入於筆法,如陳繹曾的《翰林要訣》、無名氏的《書法三昧》、李溥光的《永字八法》等,實在是當時館閣所尚,雖有精要處,而死法繁多,使人死於筆下,學者不去考究,何嘗不能暗中相合。至於張懷瓘的《玉堂禁經》、李陽冰的《翰林密論》,比以上三種雖較高些,但徒立名目,越講得多,越講不完全,越使學者覺得繁難。王應電講書法點劃,分為十法,近人卓定謀別為九法,將我國所有各種字體、筆劃基礎歸納在內,然在普通應用,無甚關係。
衛夫人生當亂世,她感到書法的須用筋力,實同於戰陣,於是創筆陣圖,將楷書點畫分為七條:這種說明,都是外狀其形,內含實理。學者於臨池中有了相當的功夫,然後方能夠體會。
近人陳公哲,列七十二種基本筆畫,頗為繁細,雖是死法,然於開悟初學,尚屬切實可取。可以將其筆畫與字樣、舉例對看一遍。
清蔣和的《書法正宗》,論點劃殊為詳盡,雖亦都屬於死法,然初學者卻都可以參考。其內容分:(甲)平劃法,(乙)直劃法,(丙)點法,(丁)撇法,(戊)捺法,(己)挑法,(庚)鉤法,(辛)接筆法,(壬)筆意,(癸)字病。(字病於第七講中引到。)
又王虛舟、蔣衡合輯的分部配合法,筆畫結構取用歐、褚兩家,可以參閱。
講結構而先講點劃偏傍,正如文字學方面的先有部首一樣。亦正是孫過庭所謂“積其點劃,乃成其字”的意思。等點劃、偏傍明白了,循序漸進,再配合結構。蔣和所著,大法頗備,學者正宜通其大意。
以上所舉陳、蔣、王等所著的參考資料,在已有成就的書家看來,是幼稚的,或不盡相合的,但對初學入門者卻是有用的。執死法者損天機,凡是藝術上所言的法,其實是一般的規律,一種規矩的運用,所以還必須變化。所以昔人論結構有“點不變謂之布棋,劃不變謂之布算子,豎不變謂之束薪。”的話,學者所宜深思。
一個人穿衣服,不論衣服的質料好壞,穿上去都好看的人,人們便稱之為有“衣架”。反之,質料儘管很好,穿上去總沒有樣子的,便稱為沒有衣架。有衣架和沒有衣架是天生的,難以改造。至於字的間架不好,只要講學,是有方法可以糾正的。漢初蕭何論書勢云:“變通並在腕前,文武造於筆下。出沒須有停優,開闔借於陰陽。”後漢蔡邕的《九勢》中說:“凡落筆結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轉筆宜令左右回顧,無任節目孤露。”王羲之《記白雲先生書訣》云:“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遠。”歐陽詢云:“字之點劃,欲其相互接應。”又云:“字有形斷而意連者,如:以、必、小、川、州、水、求之類是也。”孫過庭云:“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 “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 “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姜白石云:“字有藏鋒出鋒之異,粲然盈楮,欲其首尾相應,上下相接為佳。”盧肇曰:“大凡點劃不在拘之長短遠近,但勿遏其勢,俾令筋脈相連。” 項穆日:“書有體格,非學弗知。……初學之士,先立大體。橫直安置,對待布白,務求其勻齊方正矣。然後定其筋骨,向背、往還、開合、聯絡,務求融達貫通也。次又尊其威儀,疾徐、進退、俯仰、屈伸,務求端莊溫雅也。然後審其神情、戰蹙、單疊、回帶、翻藏、機軸、圓融、風度、灑落。或字余而勢盡,或筆斷而意連。平順而凜鋒芒,健勁而融圭角。引伸而觸類,書之能事畢矣。”“書有三戒:初學分佈,戒不均與欹;繼知規矩,戒不活與滯;終能純熟,戒狂怪與俗。若不均且欹,如耳、目、口、鼻,開闊長促,邪立偏坐,不端正矣。不活而滯,如泥塑木雕,不說不笑,板定固窒,無生氣矣。狂怪與俗,如醉酒巫風,丐兒村漢,胡行亂語,顛仆醜陋矣。又,書有三要:第一,要清整,清則點劃不混雜;整則形體不偏斜。第二,要溫潤,溫則性情不驕怒;潤則折挫不枯澀。第三,要閑雅,閒則用筆不矜持;雅則起伏不恣肆。以斯數語,慎思篤行,未必能超人上乘,定可為卓焉名家矣。”
這些話都是在講,學書先知點畫結構,而後行間、章法、結構。雖亦有時代風氣的不同,但是其大綱是可得而言的。歐陽詢的三十六條結構法,大概是學歐書者之所訂,便於初學,宜加體會。
明李淳整理前人所論,演為大字結構八十四法,每取四字為例,作論一道,頗足以啟發學者。
隋代釋子智果《心成頌》,其所言結構精要,多為後人所本,茲錄後: 回展右肩:頭頂長者向右展,寧、宣、壹、尚字是。
長舒左足:有腳者向左舒,實、其、典字是,或謂個、彳、木、才之類。
峻拔一角:字方者抬右角,國、周、用字是。
潛虛半腹:劃稍粗,於左右亦須著遠近、均勻,遞相覆蓋,放令右虛,用、見、岡、月字是。
間開間闔:“無”字四點為上合下開,四豎為上開下合。
隔仰隔覆:“並”字兩隔,“疆”字三隔,皆斟酌二、三字仰覆用之。
回互留放:謂字有磔掠重者,若“爻”字,上住而下放, “茶”字上放下住是也,不可並放。
變換垂縮:謂兩豎劃,一垂一縮,“並”字右縮左垂,“斤”字左縮右垂是也。
繁則減除:王書“懸”字,虞書“毚”字,皆去下一點。
疏當補續:王書“神”字、“處”字皆加一點。
分若抵背:卅、冊之類,皆須自立其抵背。鍾、王、虞、歐皆守之。
合如對目: “八”字、“州”字之類,皆須潛相矚事。
孤單必大:一點一劃,成其獨立者是也。
重立仍促:昌、呂、爻、棗等字上小;林、棘、絲、羽等字左促;森、淼等字兼用之。
以側映斜:撇為斜,磔為側,交、欠、以、入之類是。
以斜附曲:謂“ㄑ”為曲,女、安、必、互之類是。
單精一字,力歸自得,向背、仰覆、垂縮、回互不失也。盈虛視連行,妙在相承起伏,行行皆相映帶聯屬而不違背也。
又清人蔣和之全字結構舉例,集諸名家講論,頗為明要,足資學者參考。
宋代姜白石《續書譜》所言,有關結構者:
向背向背者,如人之顧盼,指劃,相揖相背。發於左者應於右,起於上者伏於下。大要:點劃之間施設各有情理。求之古人,右軍蓋為獨步。
位置假如立人、挑土、田、王、衣、示一切偏傍,皆須令狹長,則右有餘地矣。在右者亦然。不可太密太巧,太密太巧者是唐人之病也。假如“口”字在左者,皆須與上齊,鳴、呼、喉、嚨等字是也。在右者,皆須與下齊,和、扣等字是也。又如“”頭須令覆其下,“走”、“”皆須能承其上。審量其輕重,使相負荷;計其大小,使相副稱為善。
疏密書以疏為風神,密為老氣。如“佳”之四橫,“川”之三直,“魚”之四點,“畫”之九畫,必須下筆勁淨、疏密停勻為佳。當疏不疏,反為寒乞;當密不密,必至凋疏。
曾文正公曰:“體者,一字之結構。”今人張鴻來以勢式、動定二者,分用筆、結字曰:“書之所謂勢,乃指其動向而言,此用筆之事也;書之所謂式,乃指其定象言,結字之事也。”
但是,結構是書學上的方法,是藝術方面的技巧,而不是目的。換句話說,便是在書法上的成功,還有技巧以上的種種條件。舉例說:文昌帝君、觀音菩薩,裝塑得五官端正,可以說無憾了,但是沒有神氣。如果作字在結構上沒有問題了,而不求生動,則絕無神氣,還不是和泥塑木雕無異?作字要有活氣,官止而神行,正如絲竹方罷而餘音裊裊;佳人不言而光華照人。所以古人在言結構之外,還要說:“字字需求生動,行行要有活法。”李之儀云:“凡書精神為上,結密次之,位置又次之。”晁補之云:“學書在法,而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在胸中之所獨得。”周顯宗云:“規矩可以言傳,神妙必繇悟入。”都是說明此理,在學問、藝術上說,一個“悟”字關係最大。書法方面的故事如:張旭見公主與擔夫爭道而悟筆法;又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其神。試問,舞劍器與擔夫爭道,於書法發生什麼干係?諸位現在當有以語我。
第七講 書病
書法應俱備的條件,不外乎神氣、筋骨、血肉六個大字。三者之中,如果有一方面出現缺陷,作字便有毛病了。
神氣二字,是有跡象可說的。譬如有病的人,他的精神氣色,自然不會和健康者一樣。書法上的神采氣脈,亦一望而知。《書譜》上所說的“五乖”和“五合”,便是有病無病的根源。偽造古人墨跡,為何經法眼一看,便立辨真偽呢?原來,當他一心作偽的時候,心中有人,眼前有物,戰戰兢兢,惟恐失真。落墨動筆,氣脈已經不貫,筆墨也不能像自運的隨便,因此神采便沒有了。書法上講到神氣,本來已是最高的一個階段,這將在第九講的《書髓》中談到。
至於筋骨、血肉,那是有形質可指的,因為筋骨出於筆力,血肉出於水墨。一般毛病的發生,當然是由於不知執、使、轉、用。而由於不識人家的毛病,或竟以丑為美,也是極普遍的現象。初學者欲明書病,如果一時難以辨明,可以從字頁的背面求之。
由於不知執、使、轉、用而來的毛病,昔賢早有舉例,如蔣和所著《書法正宗》中所舉:(癸)字病。字之有病,大家不免。初學不由規矩,往往滿身疾病,不可救藥。今茲所舉,不過一斑,隨時注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瑕疵既去,則完璧可期。
陳公哲的字病圖說,分析歸類,更為明白:
凡以上種種病態的由來,不外筆不正,鋒不聚、鋒不能逆入、用力不均、頓太重、過太滑、提太速、收太緩,自然有時也因受了用墨的影響。
從前,老前輩拿一部帖子去教子弟臨寫,往往在字旁邊先圈好了朱圈,沒有朱圈的字,便教子弟不必去臨寫。這種選字的工作是合理的,因為即使是一個大書家寫的字,也未必個個是好的。同樣理由,一個大文豪的文章,或者是一個大詩人的詩,也未必是篇篇都好、首首精采。不過一般老前輩的選字,都注意在結構方面,而忽略了某一家的根本毛病。譬如顏字,寶蓋橫折點勢太重,好像一個人後腦勺上生了一個瘤;一捺的頓後提筆抽筆太快,好像從前老太太的金蓮,加上現代摩登女子高跟鞋的後跟;一劃的收筆頓筆也太重;一豎鉤的回駐勢太足。柳字三點水的三點,點勢過分拉長,好像世俗所傳明太祖畫像的下巴。
李後主譏魯公書為“田舍翁”。米襄陽云:“顏、柳挑踢,為後世惡札之祖。”又笑不善學顏者的筆墨,稱之為“厚皮饅頭”。趙孟俯云:“魯公之正,其流也俗;誠懸之勁,其弊也寒。”黃山谷說:“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二處;今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醜惡處。如今人作顏體,乃其可慨然者。”這些話,都是著顏、柳字本身和學者的弊病。世俗不善學顏書的,一般的現象是寫的臃腫、穢濁,正如麻瘋、丐子;不善學柳書的,寫得出牙布爪,亦是一股寒乞相。這都是學者過分地強調了顏、柳體的特點和弊病的緣故。在筆意方面講也是如此,顏、柳字的“向”,意本來已經夠明顯的了,而學顏、柳者又莫不加以強調和奉承──我上面所談的“不識人家的毛病”,正是指這等地方,而學者卻誤以為惟其如此,才見得是顏、柳體。於是學顏字的成“呆字”;學柳字的成“瘤字”,正是認醜為美。黃山谷所以“慨然者”,也正是因為“偏得其人醜惡處”吧。
再拿米芾的字來說,米作豎鉤,往往用背意,努勢也很過分,“挺胸凸肚”,力用到了筆外,正所謂近於“鼓努為力,標置成體。”於是便見得一股劍拔弩張之氣,而學米者卻每每又先得此種習氣。《海岳名言》云:“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佈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那麼,米字得那種毛病,根據他自己得話來講,恐怕便是“苦生怒”的證候。又,用指力者,筆力必困弱,欲臥紙上,勢實為之,蘇字有偃筆之病,正坐於此。現在,再舉一些古人所論到的字病。
張懷瓘云:“支體肥腯,佈置逼仄,有所不容,稜角且形。況復無體象,神貌昏懵,氣候蔑然,以濃為華者,書之困也。是日病甚,宜毒藥攻之。” 又云:“書亦須用圓轉,順其天理,若輒成稜角,是乃病也,豈曰力哉!夫良工理材,斤斧無跡。”又云:“稜角者,書之弊薄也;脂肉者,書之滓穢也。嬰斯疾弊,須訪良醫,滌蕩心胸,除其煩憒。”
姜白石云:“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如佳之四橫,川之三直,魚之四點,畫之九劃,必須下筆勁淨,疏密停勻為佳。當疏不疏,反成寒乞;當密不密,必至凋疏。”
董思翁曰:“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
豐道生曰:“今人所喜效而習之者,或雲筆墨老硬,或雲行間整媚,或雲用筆鮮濃。殊不知,老硬者古所謂怒張傾仄,非盛德君子之容也。整媚者,古所謂狀如算子,便不是書也。鮮濃者,古所謂無筋無力者,謂之墨豬也。然則今人之所喜,皆古人之所惡;古人之所忌,乃今人之所趨。古今不同,如晝夜寒暑之相反,豈不信然。”
講到一般俗眼──當然是指未聞書道者,或者是一知半解者,他們有時倒未必是以丑為美,實在是因為功力未到,藝術方面缺乏修養。於是指纖弱為秀美,粗獷為氣魄,浮滑為活潑,輕佻為瀟散,草率為流麗,裝綴為功夫,板滯為規矩,歪斜為姿態,枯蹇為老結。殊不知秀美非纖弱,氣魄非粗獷,活潑非浮滑,瀟散非輕佻,流麗非草率,功夫非裝綴,規矩非板滯,姿態非歪斜,老結非枯蹇。若請我臨床處方,那麼,我將取筋骨醫纖弱,取穩秀醫粗獷,取沉著醫浮滑,取端厚醫輕佻,取謹嚴醫草率,取閑雅灑脫醫裝綴,取生動勇決醫板滯,取平實安詳醫歪斜,取遒潤清潔醫枯蹇。
俗眼不知字病,那自不必說。但所謂“通識”者,也真不容易呢!現舉引《書譜》中一節:“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余乃假之以緗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者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諸位看了,恐怕也不免要笑。其它與字病有關的,我於第三講的執筆問題、第五講的運筆問題,及前一講的結構問題中都已講到過,諸位如已記不起,可細心在講義中再翻一翻。
此外,作字的筆劃先後有誤,亦是病源之一。學者不明於此,容易成為習慣。這種落筆先後的錯誤,俗名叫做“左丑”,現在采錄昔人所舉,為初學者容易失誤處列於後,請學者參考,便於自行糾正。
第八講 書體
我在第一講的書法約言中,已約略談到了我國的書法史──書體的變遷。(點擊參考第一講)又因為站在實用的立場上,和初學書法的基本而言,所以歷次所講的,都是正楷,也兼帶行書。本人對於篆、隸二種書法的觀念,認為純屬美術,不是一般的應用。即論它的應用範圍,也極為狹隘,幾乎全在裝飾方面,譬如題籤、引首、篆刻、題額等等,平時一般人是用不到的。梁·庾肩吾仿班固《古今人表》作《書品論》,集工草、隸(今正楷)者一百二十八人品為九例。以“草正疏通,專行於世”,故於諸體不復兼論。他對於篆、隸二體說:“信無味之奇珍,非趨時之急務。”本人的態度也正是如此。自然,諸位如果有更多的空暇和濃厚的興趣,欲求旁通復貫,當然去研究。如果因為要表示做一個書家,必須精通四體,好像擺百貨攤,要樣樣貨色拿得出,那麼,我奉勸諸位正不必貪多。一個人成為書家,能精正、行二體已是了不得,若是貪多,便易患俗語所說的“豬頭肉塊塊不精”的毛病了。諸位看古今社會上所講的“精工四體”者,究竟有那一體有他的獨到之處?《書譜》云:“元常專工於隸書(即今日之楷正),伯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余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可見有一專長,已是很不容易了。右軍書聖,流傳下來的也僅見真、行、草呢。說到這裡,本人更有一種偏見,從來寫篆、隸字的,不論對聯、屏、軸等等,年月及上下款,也都是寫正、行的。寫篆、隸的書家,因為他的正、行功夫總比較欠缺,加上篆、隸二體與正、行的用筆、結體不同,在一張紙面上看起來,就大有不調和之感。現實社會上的風雅者,求人書篆聯、草聯,還要請加跋,用正、行譯寫聯中句子,為書家者也漫應之,頗為有趣。
在這裡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書學上對於學書,向來有二個不同的主張,像學詩、古文辭一樣。一是主張順下,便是依照書體的變遷入手,先學篆而隸而分而正;一是主張先學正楷,由此再上溯分、隸、篆。二者之外,也有圓通先生發表折衷的見解說:學正楷從隸書入手。那麼究竟應該怎樣才好呢?我的看法是:學詩、古文辭,順流而下的主張是不錯的、科學的;但書學方面的三種主張,似乎都是一個偉大的計劃,在實際上卻都是無須的。因為這幾種書體,除了歷史關係之外,在用筆和結體上就很不相同。學書既因實用,而以楷正為主,何必一定要大兜圈子呢?至於最後一種說法,如果學者欲求擺脫干錄、經生、館閣一般的俗氣,以及唐人過分整齊劃一而來的流弊,進求氣息的高潔雅馴,那麼,隸、楷的消息較近,這種說法還具有二、三分理由。清代有一個好古的學者,平時作書寫信,概用篆書,以為作現在的楷正是不恭敬。(其書札見昭代名人冊牘)寫給小輩或僕輩的乃用隸書,真可謂是食古不化。孫過庭云:“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趙甌北譏當時一輩,力事復古的文學者說:文字的起源是象形八卦。“然則千古文章,一畫足矣。”真可謂快人快語。
本人為一般的旨趣,實用為尚。因此,本講雖標題書體,而所講的僅限於真、行、草三種。孫過庭云:“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逼,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行、草的關係,原為密切,草書雖非初學的急務,但就因為關係的密切來講,不能不連帶同講。(一)真書
真書,便是正楷書。今人言小楷書,便是昔人所言小真書。真、正二字,異名同實,原是通用的。初學正楷書,宜從大字入手。若從小楷入手,將來寫字,便恐不能大。昔人言小字可令展為方丈,這是說要寫得寬綽,原因是一般學者的通病,為拘斂而不開展。其實大小字的用筆、氣勢、結構是不同的,我們看看市上所流行的黃庭經放大本,對比一下便可明白,小字是不能放大的。
初學根基,為何先務正楷?為何正楷不容易學?古人頗有論列。
張懷瓘云:“夫學草行分不一二,天下老幼,悉習真書,而罕能至,其最難也。”
張敬玄云:“初學書,先學真書,此不失節也。若不先學真書,便學縱體為宗主,後卻學正體,難成矣。”
歐陽修云:“善為書者,以正楷為難,而正楷又以小字為難。”
蔡君謨云:“古之善書者,必先楷法,漸而至於行草,亦不離乎楷正。”
蘇東坡云:“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又曰:“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又曰:“書法備於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能莊語而輒放言,無足道也。”
宋高宗云:“前人多能正書而後草書,蓋二法不可不兼有。正則端雅莊重,結密得體,若大臣冠創,儼立廊廟。草則騰姣起鳳,振迅筆力,穎脫豪舉,終不失真。所以鍾、王輩皆以此榮名,不可不務也。”又云:“士於書法必先學正書者,以八法皆備,不相附麗。至於字亦可正讀,不渝本體,蓋隸之餘風。若楷法既到,則肆筆行草間,自然於二法臻極,煥手妙體,了無闕軼。反是則流於塵俗,不入識者指目矣。”
曹勳云:“學書之法,先須楷法嚴正。”
黃希先云:“學書先務正楷,端正勻停,而後破體。”
欲工行、草,先工正楷,自是不易之道。因為行、草用筆,源出於楷正。唐代以草書得名的張旭,他的正書《郎官石柱記》,精深拔俗,正是一個好例。學真書,本人主張由隋唐人入手,其理由已在第一講談過。但唐人學書,過於論法度,其弊易流於俗。而初學書,又不能不從規矩入。那末,於得失之處,學者不可不知。茲節錄姜白石論書:“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書,類有科舉習氣,顏魯公作《干錄字書》是其證也。矧歐、虞、顏、柳前後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入矩,無復魏、晉飄逸之氣。”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鍾元常,其次則王逸少。今觀二家書,皆瀟灑縱橫,何拘平正?”
“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黨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劃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耳。”
姜白石這些話,並不是高論,而是學真書的最高境界。眼高手低的清代包慎伯,他是舌燦蓮花的書評家。所論有極精妙處,也頗有玄談。他論十三行章法:“似祖攜小孫行長巷中”甚為妙喻。元代趙松雪的書法,功力極深,不愧為一代名家,其影響直到明代末年。推崇他的人,說他突過唐、宋,直接晉人。但他的最大短處,是過於平順而熟而俗,絕無俊逸之氣。又如明代人的小楷,不能說它不精,可是沒有逸韻。
我國的書法,衰於趙、董,壞於館閣。查考它的病原,總是囿於一個“法”字,所以,結果是忸怩侷促,無地自容。右軍云:“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後齊平,便不是書,但得點劃耳。”學者由規矩入手,必須留意體勢和氣息,此等議論,不可不加注意。學者的先務真書,我常將此比作作詩作文。有才氣的,在先必務為恣肆,但恣肆的結果,總是犯規越矩。故又必須能入規矩法度。既經規矩和法度的陶鑄,而後來的恣肆,學力已到,方是真才。同樣,畫家作沒骨花卉,必須由雙鉤出身,然後落筆,胸有成竹,其輪廓部位超乎象外,得其神采,得其圜中。孫過庭云:“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學成規矩,老不如少,初學於正楷沒有功夫,便是根基沒有打好。
(二)行書
行書不正不草,介乎於真、草之間。是變真、以便於揮運的一種書體。魏初有鍾、胡兩家為行書法,俱學於劉德升,而鍾氏稍異。鍾是鍾(繇)元常,胡是胡昭,胡書不傳,但有胡肥鍾瘦之說。今所傳鍾書,傳為王羲之所臨。前人有把它再拆為幾種的,如:“行楷”、“行草”、“稿行”之類。行楷是指行書偏多於楷正的意思,如王右軍的《蘭亭序》,大令的《保母志》,以及《聖教序》、《與福寺碑》等等。(其它集王都比較差)。行草是指行書偏多於草法的意思,如閣帖及大觀帖中的《廿二日帖》、《四月廿三日帖》及《追尋傷悼帖》等等。整部帖中,要分別清楚哪一部是行草,哪一部是行楷,有時就比較困難。比如上述例舉的行楷和行草帖中,其中說是行楷的,卻有幾個字或一、二行是行草;說是行草的,倒有幾個字至一、二行是行楷的。還請學者在分別時注意。所謂“稿行”,是指稿氏的一種行書,如顏魯公的《爭座位》、《三表》、《祭侄稿》等等,但三種都統稱為行書。
行書作者,自須首推王右軍、謝安石,大令為次。作品除前列舉者外,表章尺牘都見於諸閣帖中。實在說來,晉朝一代作者都是極好的。王氏門中,如操之、煥之、凝之,其他如王珣、王珉都不凡。晉以來,宋、齊、梁、陳、隋各朝,氣息也很好。直到唐朝,便感到與前不同了。唐人行書,唐太宗要算特出的書家了。其餘一般來講,都很精熟,但缺乏逸韻,這當然也是受到尚法的影響。但是比起楷正來,已比較能脫離拘束。顏魯公的尺牘如:《蔡明遠》、《馬病》、《鹿脯》諸帖,比較他的正楷有味得多。柳誠懸也是如此。其他如歐陽詢、李北海所寫的帖,都是妙跡。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誌》秀麗非凡。褚河南的《枯樹賦》,為有名的劇跡。然此二帖,大有米顛作偽可能。寫尺牘與其它閒文及寫稿,不像寫碑板那樣認認真真、規規矩矩。因為毫不矜持,所以能自自然然,天機流露,恰到好處。行書要穩秀清潔,風神瀟散,決不可草率。宋、元、明人尺牘少可觀者,原因有幾種:一是作行書過於草率從事;二是務為側媚,趙子昂、文征明、祝枝山、董思白等為甚;三是不講行間章法。到清代人,尤無足觀。
行書的極則,不消說是晉人。閣帖中所保存、流傳者亦不少。古人沒有專門論行書的文字,所見到的,都附帶於論真、草二體中。
(三)草書:
草書分長草和今草兩種。章草源出於隸,解散隸法,用以赴急,本草創之義,所以稱草。用筆實兼篆、隸意思。《晉書·衛瓘傳》中說:“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可見這一種草書的產生,是先於楷行、今草。今草一方面為章草之捷;一方面又由楷行醞釀而來,因此用筆與章草有所不同。現在社會上一般講的草書,就是指後一種的今草。
右軍有草聖之名,他的草書劇跡,當推十七帖。但晉賢草書可以說都很好。學草書不入晉人之室,不可謂之能。學草書的初步,先務研究、辨別其偏旁。世俗所傳的《草訣歌》、《千字文》、《草字彙》,都是為學草的幫助。草書的點劃,其多少、長短、屈折,略有出入,便變成另一個字,所以有俗諺:“草字脫了腳,仙人猜勿著。”於右任等選訂的《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苦心孤詣,用科學方法來整理、綜匯古今法帖,名賢手澤,易識、易寫、準確、美麗,以建立草書之標準。昔人所謂妙理,至此,可於此書平易得之,裨補學者非淺。
草書的流行範圍,在當時也只限於士大夫階級,並不普遍。直到現在,草書和篆、隸一樣,純屬一種非應用的書體。講到它的寫法,孫過庭曾云:“真以點劃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劃為情性,使轉為形質。”“伯英不真,而點劃狼籍;元常不草,使轉縱橫。”又云:“草貴流而暢,章務簡而便。”這幾句話說得極精。包慎伯的詮釋:“蓋點劃力求平直,易成板刻,板刻則謂之無使轉;使轉力求姿態,易入偏軟,偏軟則謂之無點劃。其致則殊途同歸,其詞則互文見意,不必泥別真草也。”也說得很明白。姜白石云:“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孫、姜兩人以真明草,以草明真的說法,都極為精要。本來寫草字的難,就難在不失法度。一方面要講筆勢飛動;一方面仍須像作真書那樣的謹嚴。黃山谷云:“草法欲左規右矩。”宋高宗云:“草書之法,昔人用以趨急速而務簡易,刪難省繁,損復為單,誠非倉史之跡。但習書之餘,以精神之運,識思超妙,使點劃不失真為尚。”草書精熟之後才能夠快,但是這個快字,在時間方面如此說,若在運筆方面講,正須“能速不速”方才到家。什麼叫能速不速呢?便是古人的所謂“留”,和所謂的“澀”,作草用筆,能留得住才好。後漢蔡琰述石室神授筆勢云:“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盡矣。”諸位應悟得作草書的要點正在於此。
學楷正由隋、唐入手,但草書決不可由唐人的“狂草”入手。唐人的狂草不足為訓,正如隸書的不可為訓一樣。諸位或許要問,為什麼唐人的狂草不足學呢?婦孺皆知,鼎鼎大名的張旭、懷素,不正是唐人草書大家麼?我說正是指這一類草字不足取法。世俗所稱的“連綿草”和“狂草”,這二位便是代表作家。黃伯思說:“草之狂怪,乃書之下者,因陋就淺,徒足以障拙目耳。若逸少草之佳處,蓋與從心者契妙,寧可與不逾矩義之哉。”姜白石云:“自唐以前,都是獨草,不過兩字屬連。累數十字而不斷,號曰連綿、游絲。此雖出於古,不足為奇,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嘗苟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劃處皆重,非點劃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復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趙寒山說:“晉人行草不多引,鋒前引則後必斷,前斷則後可引,一字數斷者有之。後世狂草,渾身纏以絲索,或連篇數字不絕者,謂之精煉可耳,不成雅道。”趙孟俯云:“晉賢草體,虛澹瀟散,此為最妙。至唐旭、素方作連綿之筆,此黃伯思、簡齊、堯章所不取也。今人但見爛然如籐纏著,為草書之妙,晉人之妙不在此,法度端嚴中瀟散為勝耳。”諸家的論草書見解都頗為純正。近人鄭蘇戡,他雖不能寫草書,但頗能欣賞,頗解草法。他有兩句詩說:“作書莫作草,懷素尤為歷。”可謂概乎言之。又有詩云:“草書初學患不熟,久之稍熟患不生。裁能成字已受縛,欲解此縛嗟誰能。”這些話頗有識度:後兩句是指俗見入手的錯誤;前兩句是關於草書生熟的說法。能草書者,或反而不知道這一點,卻被他冷眼窺破了。因為書法太熟了之後,便容易變成甜,一甜便俗。唐人的草書可算極精熟,但氣味卻不好,原因就是不能夠生。不說草,說楷、行罷,趙松雪的書法,功夫頗深,但守法不變,正是患上了熟而俗的毛病。拿繪畫來說,也是如此。畫得太多了,最好讓他冷一冷,歇歇手。
關於草書,想到一句古話:“匆匆不及作草”,諸位也許聽到過。因為斷句不同,有兩種解釋:一是作一句讀,意思是作草書不是馬馬虎虎的,因為時間不夠,所以來不及寫草字;一是到“及”字一斷,“作草”二字別成一小句。那意思是說,因為時間匆匆來不及寫楷正,所以寫草字。兩說都通。正像《四傑傳》裡,祝枝山所撰“今年正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的貼門上的句子一樣。如果斷成“今年正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貼在門上,不鬧笑話麼?斷句不同,意思全異。那麼“匆匆不及作草”這句話,究竟怎樣理解才對呢?我覺得把兩種解釋,統一起來認識草書,是比較妥當的。宋高宗反對前一種解釋,他說草書應“知矢發機,霆不暇擊,電不及飛,皆造極而言創始之意也。後世或雲'忙不及草’者,豈草之本旨哉。正須翰動若馳,落紙雲煙方佳耳。”他說的是草的本旨,原是不錯的;但作一句讀的“匆匆不及作草”,說來雖確乎過份,但卻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你們看學草書的人,有時也往往隨便得過份,過份強調了草書的快,因而往往一輩子竟寫不好。一般學草字的毛病,便在於能“疾”而不能“澀”。寫草字正須筆輕而能沉,進而能澀,方能免於浮滑。這是第一種解釋有道理的地方。孫過庭云:“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反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論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閒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其論中肯之至。
關於草書入手,姜白石指示後學有幾句話:“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則結體平正,下筆有源。然後仿右軍,申之以變化,鼓之以奇崛。”此說最為純正。
總而言之,作字不論正、行、草,先要放膽,求平正開展而須筆筆精細,貴恣肆而尤尚雅馴。得筆勢,重意味,貴生動,忌板滯。凡平實、安詳、謹嚴、沉著、端厚、穩秀、清潔、瀟散、飄逸種種,都是書之美點;凡纖弱、粗狂、浮滑、輕佻、草率、裝綴、狂俗,一切都必須除惡務盡。初學應從凝重、難澀入手,切忌故作古老。
學無止境,書學下功夫亦無止境。楊子雲說:“能觀千劍,而後能劍;能讀千賦,而後能賦。”學書也要大開眼界,要欲博而守之。務約而博,由博返約,那麼,將來的成功,決非所謂“小就”了。
第九講 書髓
我經過相當時間的推敲和思考,決定用“書髓”二字來包舉本講。因為在這一講裡所要談的,可以說是書學上的最高修養,比較抽像,古人也不大把它分析、講明。正如孫過庭所謂:“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又云:“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這在初學者聽來,或者以為同書法不甚相關;對於引證古人的議論,或者感覺會很平凡,或者是感到不容易領會。其實呢,到是千真萬確,妙而非玄。現在為了諸位易於明瞭起見,提綱挈領,在本講總題之下,先總的、概括地談一談。
大概書法到了“爐火純青”,稱為“合作”的地步,必定具備心境、性情、神韻、氣味四項條件。那麼,四項條件的因成是什麼呢?闡述如下:
(一)心境:心境要閑靜。如何會閑靜呢?由於胸無凝滯,無名利心。換句話說,便是沒有與世爭衡、傳之不朽的存心──不單單是沒有雜事、雜念打擾的說法。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境界。心緣靜而得堅,心堅而後得勁健。臨池之際,心境關係可真不小。《書譜》以“神怡務閒”為五合之首;“心遽體留”為五乖之首。又說:“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這是到了極閑靜的境界,才能如此。
(二)性情:性情要靈和。緣何得靈和呢?講到靈字,便聯想到一個“空”字。譬如鐘鼓,因為它是空的,所以才能響;如果是實心的話,敲起來便不靈了。和字的解釋是順、是諧、是不堅不柔,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性情的空靈,是以心境的閑靜為前題的。心境的能夠閑靜,猶如鐘鼓,大叩之則大鳴,小叩之則小鳴。《書譜》以“感惠徇知”為一合;一“意違勢屈”為一乖。又說:“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又云:“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歷,而風規自遠。”性情和書法的關係如此。
(三)神韻:神韻由於胸襟。胸襟須恬澹、高曠。恬澹高曠的人,獨往獨來,能夠不把得失毀譽擾其心曲,自舒機軸,從容不迫,肆應裕如。我們可以想像諸葛武侯,他羽扇綸巾的風度如何?王猛捫虱而談的風度如何?王逸少東床袒腹的風度如何?神韻又是從無所謂而為來的。宋元君解衣槃礡,歎為是真畫士;而孫過庭以“偶然欲書”為一合;“情怠手闌”為一乖,其故可思。有人說:神韻是譬如一個人的容止可觀,進退可度。大致果然不錯,但那個可觀可度,我看正不免見得矜持,還不夠形容一個人的逸韻。譬如館閣體的好手,不能說不是可觀可度,然而終不是書家,因為其中有功名兩個字。孫過庭說:“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所以能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也就是因為胸中不著功名兩字。
(四)氣味:其為由於人品。人品是什麼?如忠、孝、節、義、高潔、隱逸、清廉、耿介、仁慈、樸厚之類都是。古人說:“書者如也。”又說:“言為心聲,書為心畫。”這個如字,正是說如其為人。晉人風尚瀟散飄逸,當時的書法也便是這個氣味。魯公忠義,大節凜然,他的書法,正見得堂堂正正,如正士立朝堂模樣。太白好神仙、好劍、好俠,詩酒不羈,他的書法也很豪逸清奇。本來,一種藝術的成功,都各有作者的面目和特點。面目和特點之所以不同,這是因為各個作品,有各人的個性融合在內。試看,同是師法王羲之,為何歐、虞、褚、薛的面目,自成其為歐、虞、褚、薛呢?孫過庭云:“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慾,便以為姿。”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一個人的人品,無論忠義、隱逸、耿介等等,莫不反映到他的書法上去。讀書人首務立品,寫字也先要人品,有了人品,書法的氣味便好,也越為世人珍貴。四者除了天賦、遺傳關係之外,又總歸於學識,同時與社會、歷史的環境和條件,也是分不開的。有天資而不加學,則學識不進。現試言:
(一)學識與心境的關係:孩子們初學執筆,寫成功幾個字,便喜歡聽大人們稱讚一聲“好”。藝術家如果不脫離這種心理,常常要人道好,這就糟了。為什麼糟呢?是因為他名利心太重的緣故。請設想一下,如果張三說他極好,李四說他不好,他還來不及辨別對方是什麼人,他們的話有什麼價值,而只是希望李四能改變主意,也說他好,結果又來了個王五,批評他某一點不好,你想,這樣他的心境如何能閑靜呢。
(二)學識和性情的關係:天下事事物物,萬有不齊;各人的性情,自然像各人的面孔一樣,也大有不同。對於書法來講,也是如此。歷代大家,各有面目,各有千秋。如果甲說鍾王字好,乙說顏柳字好,於是各執己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成見在胸,入主出奴,由辯論、筆戰而相罵起來。結果去就質於一位學爨寶子的丙,那豈非笑話。本來顏、柳書雖有習氣,但不能掩其好處。自己不能靜觀體會,緣何便可一筆抹殺。所以學問深,則意氣平,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學問深者,必善於傾聽客觀的分析、各種不同見解;善於吸收各家精華,也必能保持冷靜的頭腦和閑靜的心境。
(三)學識和神韻的關係:學問高者,見多識廣,心胸高曠,獨來獨往。因為心中毫無雜念,毫無與世爭衡之心,書畫詩文,其氣息必超脫塵俗,瀟散飄逸,神采清奇。否則“不虞之譽,求全之毀。”“一庸人譽之,便自以為有餘;一庸人毀之,便自以為不足。”得失勞心,真是何必!也使人覺得可笑。“見富貴而生諂容,遇貧賤而生驕態。”其實,他的富貴於我何加;他的貧賤於我何損,這只能顯露了自己的胸襟和人格。即如拿王逸少的胸襟來講,他所以“袒腹東床”,那時候,他正覺得大丈夫不拘小節,何患無妻,天熱樂得舒舒服服。一方面看了他的弟兄輩,一個個衣冠整齊,一副矜持模樣,目的原是想討郗家小姐做老婆!眼前來的,又不知是誰的未來的丈人峰,未免心中要暗好笑呢!
(四)學識與人品的關係:識由學而高,學又因識而進,二者是有相互密切聯繫的。“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由於學識。“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好。”這也是由於學識。有些人不能說是沒有學問,但為何他偏幹不忠不義的勾當呢?那是由於不能分別義、利,於是淫於富貴,移於貧賤,屈於威武。歸根結底,他原是並沒有得到聖賢的真學問,因此便無定識,而影響到他的人格。有些人學古人的書法,偏先學到他的惡習,有毛病的地方。這是好而不能知其惡,是由於不學以致無識,而以丑為美,影響到書品。宋代書家蘇、黃、米、蔡,據說這個蔡原是蔡京,但是後人因為蔡京人格有問題,不配和其他三家並稱,所以配上了一個蔡襄。元代趙子昂,本來是宋朝宗室,國亡之後,還做異族大官,這於人格上就有問題了。所以雖然他的書法功夫不僅好,也夠漂亮,但總覺得是浮滑一路,骨子差了。明末清初的王覺斯,天分真高,筆力比文征明一輩強得多,《擬山園帖》的摹古功夫,更可見他的學力。但他自己面目的書法,粗亂得很。他又為宦官魏忠賢寫生祠碑,於是人家便看不起他了。講書法關係到人品,或以為不是“在藝言藝”的態度,但我以上所講的,即以藝術至上的立場而合到人品,我想,這並不離題。至於一輩嗜古的收藏家,珍貴新莽的泉貨、蔡京的《黨人碑》、秦檜的書札,那是歷史保存的意義,在我看來,倒不單單是好奇與物稀為貴。
以上所言,實在是卑無高論,但與書道聯繫之處,各位可以隅反。現在將古代書家所論到的,有關四項修養的話摘錄於後,供諸位參考。
蔡邕曰:“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意恣情然後書之,若綰閒務,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沈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雲間按:“如對至尊”尚是眼前有人,心中有人,非是。)
黃象論書云:“須得精毫佳紙之外,猶曰:'如逸預之餘手,調適而意佳娛,正可以小展。’”
王羲之曰:“凡書貴乎沉靜。”
王僧虔曰:“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必使心忘於筆,手忘於書,心手遺情,書筆相忘。”
歐陽詢曰:“瑩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
虞世南曰:“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字形者,如目之視也。為目有止限,由執字體也。既有質滯,為目所視,遠近不同。如水在方圓,豈由乎水?且筆妙喻水,方圓喻字,所視則同,遠近則異。故明執字體也。字有態度,心之輔也,心悟非心,合於妙也。借如鑄銅為鏡,非匠者之明;假筆傳心,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運思,至微至妙之閒,神應思徹,又同鼓琴輪指妙響,隨意而生,握管使鋒,逸態逐毫而應,學者心悟於至妙,書契於無為,苟涉浮華,終懵於斯理也。”
孫過庭云:“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
唐太宗曰:“神,心之用也。心,必靜而已矣。”
蘇東坡曰:“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
黃山谷曰:“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又云:“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閒澹,乃入微耳。”
米南宮曰:“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
晁補之云:“書工筆吏,竭精神於日夜,盡得古人點畫之法而模之;濃纖橫斜,毫髮必似,而古人妙處已亡,妙不在於法也。”
虞集曰:“譬諸人之耳、目、口、鼻之形雖同,而神氣不一,衣冠帶履之具同而容止則殊。”
梁山舟曰:“寫字要有氣,氣須從熟得來,有氣則自有勢。”
曾文正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書亦如之。”又曰:“古之書家,字裡行間,別有一種意態,如美人眉目可畫者也。意態超人者,古人謂之韻勝。”
郝經曰:“客氣忘慮,撲滅消馳,澹然無慾,修然無為,心手相忘,縱意所知,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悠然而化。從技入於道,凡有所書,神妙不測,盡為自然造化,不復有筆墨,神在意存而已。”
孔孟論學,必先博學詳說。上面所引前賢精要議論,無非在說明心境、性情、神韻、氣味四項,惟或是說到其一、二種,或是籠統全說著,總之在同學們能細心體驗。
第十講 碑與帖
書學上碑與帖的爭論,是遠自干嘉以來的事。提倡碑的攻擊帖;喜歡帖的攻擊碑。從大勢上說,所謂“碑學”,從包慎伯到李梅庵、曾農髯的鋸邊蚓糞為止,曾經風靡一時,佔過所謂“帖學”的上風,但到了現在,似乎風水又在轉了。
從主張學碑與主張學帖的,兩方面互相攻擊的情況來說,在我看來,似乎都毫無意義。為什麼說是毫無意義呢?且待後面說明。現在我先從碑、帖的本身講碑、帖。在這裡,我們得弄明白什麼叫做碑?什麼叫做帖?碑與帖本身的定義和其分野在哪裡?
(一)碑:立石叫做碑;以文字勒石叫做碑。碑上的字,由書人直接書丹於石,然後刻的。包括紀功、神道、墓誌、摩崖等種種石刻。
(二)帖:古代人沒有紙,書於帛上者叫做帖。帛難以保存久遠,因之把古人的書跡,摹刻到石或木上去的叫做帖。在此,書與刻是間接的。包括書牘、奏章、詩文等等的拓本。
普通講到書法的類別,是以書體為單位的,如篆、隸、分、草、正、行;以人為單位的,如鍾、王、歐、顏等等;在沒有寫明書者的年代的,是以朝代為單位的,如夏、商、周、秦等等;也有以國為單位的,如齊、魯、楚、虢等等;還有以器物為單位的,如散氏盤、毛公鼎、齊候罍、萊子侯碑、華岳碑、乙瑛碑等等。以碑帖來分優劣,以南北來分派別,這在書學上是一個新的學說。
原來尊碑抑帖,掀起這個大風浪者,是安吳包慎伯。承風繼起,推波助瀾,尊魏卑唐的是南海康長素。包、康兩氏都是舌燦蓮花的善辯者。包著有《藝舟雙楫》,康著有《廣藝舟雙楫》,其實兩楫只是一楫。這兩部書,影響書壇可真不小。但是,發端這個議論的,卻並不是安吳,而是儀徽阮芸台(元)。而阮氏的創論,又未始不是因為受到王虛舟“江南足拓,不如河北斷碑。”一語的暗示。若再追溯以前,如馮鈍吟云:“畫有南北,書亦有南北。”趙文敏云:“晉、宋而下,分而南北。”兩氏雖有南北之說,但含糊籠統,並無實際具體的議論。阮氏是清干嘉時的一個經學家,而以提倡學術自任,著述極富,刻書尤廣。亦能書小篆、漢隸,相當可觀。他始有《南北書派論》及《北碑南帖論》兩篇文章(揅經室三集卷一)。清代的學術考據特別發達,當時尤其是古文字學,更為進步。因此,從古碑、碣、鐘鼎文字中發現新義,其價值正足以彌輔正史經傳某些不足之處。阮氏既是學經大師,又留心翰墨,眼見自明以來,書學囿於閣帖楔序日漸衰落,而清代書法,聖祖(即康熙)酷愛董香光,臣下模仿,遂成風氣。至乾隆皇帝,又轉而喜歡學趙子昂字,他本身既寫得一般惡俗氣,而上行下效,一般號為書家的書法,專務秀媚,絕無骨氣,實在已到了站不起來的時候。以振弊起衰為己任的阮氏,既有所觸發,思為世人開拓眼界,尋一條出路,於是寫了《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兩文。這兩篇創論,就好比在重病人身上打了一針強心劑,又替病人開了一帖用巴豆、大黃的藥,使庸醫刮目相看。論兩篇文章的本質,原是考證性的東西。是他就歷史的、地理的、政治的發展,作為研究性的嘗試論。可以說,他是很富於革命性的,這實在是有所見,不是無所謂的。本來學術是天下之公器,他儘管提倡碑,但他的精神,則全是在學術上,豎立新學說的一種學者態度。現在先摘錄兩篇文章的論語,以便加以探討。
《南北書派論》:
“蓋由隸字變為正書、行草,其轉移皆在漢末與魏晉之間。而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則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也。南派由鍾繇、衛瓘及王羲之、獻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鍾繇、衛瓘、索靖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
“南派不顯於隋,至貞觀始大顯。然歐、褚諸賢,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後,直至開成,碑版、石經尚沿北派餘風焉。”
“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於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
“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於碑榜。而蔡邕、韋誕、邯鄲淳、衛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遺法,至隋末唐初貞觀永徽金石可考。猶有存者。”
“兩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習。至唐初,太宗獨善王羲之書,虞世南最為親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時王派雖顯,縑楮無多,世間所習猶為北派。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於是北派愈微矣。”
“梁代王裒,南派之高手也。入仕北朝。唐高祖學其書,故其子太宗,亦愛好王羲之書法也。”
他的《北碑南帖論》裡說:
“古石刻紀帝王功德,或為卿士銘德位,以佐史學。是以古人書法未有不托金石以傳者。秦石刻曰:'金石刻,明白是也’。前後漢隸碑盛興,書家輩出。東漢山川廟墓,無不刊石勒銘,最有矩法。降及西晉、北朝,中原漢碑林立,學者慕之,轉相摹習。唐修晉書,南北史傳,於名家書法,或曰善隸書;或曰善隸草;或曰善正書、善行草,而皆以善隸書為尊。當年風尚,若曰不善隸,是不成書家矣。”
“帖者始於卷帛之署書,(見《說文》)後世凡一縑半紙,珍藏墨跡,皆歸之帖。今閣帖如鍾、王、謝諸書,皆帖也,非碑也。且以南朝敕禁刻碑之事,是以碑碣絕少(見《昭明文選》)。惟帖是尚。字全變為真、行、草書,無復隸古遺意。…… 東晉民間墓磚,多出陶匠之手,而字跡尚與篆、隸相近,與蘭亭迥殊,非持風流者所能變也。” 同時他又說:“北朝碑字,破體太多,特因字雜分隸,兵戈之間,無人講習,遂致六書混淆,響壁虛造。”“北朝族望質樸,不尚風流,拘守舊法,罕肯通變,惟是遭時離亂,體格猥拙……破體太多,宜為顏之推、江式等所糾正。”
他又承認:
(一)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
(二)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
可見他的碑帖長短論,說得非常開明。不過,我們從這兩篇文字中看來,他的南北分派立論,不論從地域上,或是就人的單位來說,他作的系統的說法不能圓滿,恐怕事實上也無從圓滿。而且會越弄越糊塗的──因為地與人的分隸與各家書品的分隸,要由南北來劃分得清清楚楚,其困難極大,甚至不可能。正和其它學術方面,得劃分南北派,或某派某派差不多。我們試就碑帖的本題來說,比方拿顏魯公的作品來講,《家廟碑》、《麻姑仙壇記》、《顏勤禮》等,是碑;《裴將軍》、《爭座位》、《祭侄稿》、《三表》等,是帖。就人說,他是山東人,屬北派;就字體說,他的字體近《瘞鶴銘》,應屬南派。現在姑且不談魯公,即使在阮氏自己兩文中的鍾、王、歐、褚諸人,他們的分隸歸屬不是已頗費安排,難於妥貼了嗎?至於他說到帖的統一天下,是歸功於帝王的愛好,這也僅是見得一方之說。固然帝王的地位,可以使他有相當的影響,但我覺得書法的優劣和書體,在當時的流行是主要的影響。右軍的書跡,為歷代所寶,唐宋諸大家,沒有一個不直接、間接淵源於他。《淳化閣帖》一出,影響到後來的書學。但王帖的風行和他之所以被稱為書聖,決不是偶然的事。一方面是王字的精湛,如羊欣論羲之的書法說是:“貴越群品,古今莫二,兼撮眾長,備成一家。”這樣的稱讚,似乎也決與親情無關。另一方面社會上應用最多的,不消說是正書和行書。而正、行的極詣,又無人否認是王字。所以王字的盛行,亦自屬當然的趨勢,初未必由於帝王的愛好。誠然,我相信以帝王的地位而提倡,石工、陶匠的字也可以風靡一時。但是,說因為帝王提倡石工、陶匠的字,便要永為世法,那我覺得是可疑的一件事。
阮氏之說開了風氣後,到了包、康二人,索性樹起了尊碑抑帖、尊魏卑唐的旗幟來。他們雖然都祖述於阮氏,但是已經走了樣。他們二人的學術,既頗粗疏,態度又很偏激,修辭不能立誠,好以己意,逞為臆說之處很多。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終欲以石工陶匠之字,並駕鍾、王。如慎伯論書,好作某出自某的源流論,說得似乎探本窮源,實則疏於史學,鑿空荒謬。長素把造像最惡劣者,像齊碑雋修羅、隋碑阿史那,都贊為妙絕。龍門二十品中,又深貶優填王一種,都是偏僻之論。
為什麼說包、康二人尊碑抑帖的最大論證處,祖述於阮氏呢?阮氏怎樣說的呢?在他的《南北書派論》中有一段:“宋帖輾轉摹勒,不可究詰。漢帝、秦臣之跡,並由虛造。鍾、王、郗、謝,豈能如今所存北朝諸碑皆是書丹原石哉?”
本來世人厭舊喜新的心理,是古今未必不相及的;以耳代目的的輕信態度,也是古今不肯用心眼、腦子的人所相同的,所以其實是屬於一種研究性的文字,人們便信以為鐵案。阮氏的兩篇文章,大概慎伯、長素,讀了以上幾句,未加詳細研究,一時觸動了靈機,便好奇逞私,大事鼓吹,危言阿好,而後人又目為定論。其實關於閣帖的謬誤,治帖的,如宋代的黃思伯便有《閣帖刊誤》,清代的梁山舟有《淳化秘閣帖考正》,都在阮氏之前,阮氏當然都已經讀過了。至於碑的作偽與翻刻,本來就和帖的情形一樣。而拓本的好壞,那是治帖的人和治碑的人都同樣注意和考究的。
為什麼說包、康二人的修辭不能立誠呢?因為很稀奇的是,他們叫人家都去學碑、學魏,而自述得力所在、津津樂道的卻正是帖──見《述書篇》(慎伯)、《述學篇》(長素)那豈不是正合著俗語的所謂“自打嘴巴”麼。
我往年讀慎伯、長素的論著,頗欲作文糾謬。後見朱大可君有《論書斥包慎伯、康長素》一文(東方雜誌二十七卷第二號《中國美術專號》)真可謂先得我心,那篇文章,實在是有功於書學。他的論證非常切實,原文相當長,這裡不引述了。諸位研究到這個問題,那正是一篇重要的參考資料。
我對於碑、帖的本身的長處和短處,大體上很同意阮氏的見解。因為我們學帖應該知道帖的短處;學碑也應該明白碑的短處。應該取碑的長處,補帖的短處;取帖的長處,補碑的短處。這正是學者應有的精神,也是我認為提倡學帖的和提倡學碑的,互相攻擊是毫無意義的理由。對於如何比較兩者的看法,我認為:
(一)碑與帖本身的價值,並不能以直接書石的與否,而有所軒輊。原刻初拓,不論碑與帖,都是同樣可貴的。
(二)碑刻書丹於石,經過石工大刀闊斧的錐鑿,全不失真於原書毫釐,也難以相信。
(三)翻刻的帖,佳者尚存典型。六朝碑的原刻,書法很多不出書家之手,或者竟多出於不甚識字的石工之手。
(四)取長補短,原是遊藝的精神。只有如此,才有提高、有發展。
因此,我認為碑版盡可多學,而且學帖必須先學碑。碑沉著、端厚而重點劃;帖穩秀、清潔而重使轉。碑宏肆;帖瀟散。宏肆務去粗獷;瀟散務去側媚。書法宏肆而瀟散,乃見神采。單學帖者,患不大;不學碑者,缺沉著、痛快之致。我們決不能因為有碑學和帖學的派別而可以入主出奴,而可以一筆抹殺。六代離亂之際,書法乖謬,不學的書家與不識字的石工、陶匠所鑿的字,正好比是一隻生毛桃,而且是被蟲蛀的毛桃。包、康兩人去拜服他們合作的書法,那是他們愛吃蟲蛀的生毛桃,我總以為是他們的奇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