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抽像的抒情》

社會組織複雜時,所有事業就得分工任何一種工作,必需要鍥而不捨的從事多年,才能夠有所成就。兼有幾種長處,所謂業餘嗜好成就勝過本行專業的,自然有人。但這種人到底是少數。特殊天才可能超越那個限度,用極少精力,極少時間,作成發明創造的奇跡,然而這種奇跡期之於一般人,無可希望。一般人對某種專門事業,無具體瞭解難說創造;無較深認識,決不能產生奇跡。不特嚴謹的科學是這樣,便是看來自由寫意的藝術,其實也是這樣。
       
    多數人若肯承認在藝術上分工一事實,那就好多了。不幸得很,中國多數人大都忽略了這種事實。都以為一事精便百事精。尤其是藝術,社會上許多人都喜歡附庸風雅,從事藝術。唯其鋟傾心藝術,影響所及,恰好作成藝術進步的障礙,這個人若在社會有地位有勢力,且會招致藝術的墮落。最顯著的一例就是寫字。
       
    寫字算不算得是藝術,本來是一個問題。原因是它在人與人間少共冊通性,在時間上又少固定性。但我們不妨從歷史來考察一下,看看寫字是不是有藝術價值。就現存最古的甲骨文字看來,可知道當時製作者,在點線明朗悅目便於記憶外,已經注意到它個別與群體的裝飾美或圖案美。到銅器文字,這種努力尤其顯然(商器文字如畫,周器文字極得組織)。此後大小篆的雄秀,秦權量文字的整肅,漢碑碣的繁複變化,從而節省為章草,整齊成今隸,它那變革原因,雖重在講求便利,切合實用,然而也就始終有一種造型美的意識存在,因為這種超實用的意識浸潤流注,方促進其發展。我們若有了這點認識,就權且承認寫字是一種藝術,似乎算不得如何冒失了。
       
    寫字的藝術價值成為問題,倒恰好是文字被人承認為藝術一部門之時。史稱熹平時蔡邕寫石經成功,立於太學門外,觀看的和摹寫的車乘日千餘輛,填塞街陌。到晉有王羲之作行草書,更奠定了字體在中國的藝術價值,不過同時也就凝固了文字藝術創造的精神。從此寫字重模仿,且漸重作者本人的事功,容易受人為風氣所支配。在社會上它的地位與圖畫、音樂、雕刻比較起來,雖見得更貼近生活,切於應用,令人注意,但與純藝術也就越遠了。
      
    因此到近來有人否認字在藝術上的價值,以為它雖有社會地位,卻無藝術價值。鄭振鐸先生是否認它最力的一個人。藝術,是不是還許可它在給人愉快意義上證明它的價值?我們是不是可以為藝術下個簡單界說:“藝術,它的作用就是能給從一種正當無邪的愉快。”藝術的價值自然很多,但據我個人看來,稱引一種美麗的字體為藝術,大致是不會十分錯誤的。
       
    字的藝術價值動搖浮泛而無固定性,令人懷疑寫字是否藝術,另外有個原因,不在它的本身,卻在大多數人對於字的估價方法先有問題。一部分人把它和圖畫、音樂、雕刻比較,便見得一切藝術都有所謂創造性,唯獨寫字拘束性大,無創造性可言,並且單獨無道德或情感教化啟示力量,故輕視它。這種輕視無損於字的地位,自然也無害於字的藝術真價值。輕視它,不注意它,那就罷了。到記日用賬目或給什麼密友情人寫信時,這輕視它的人總依然不肯十分疏忽它,明白一個文件看來順眼有助於達到目的。家中的臥房或客廳裡,還是願意掛一副寫得極好的對聯,或某種字體美麗的拓片,作為牆頭上的裝飾。輕視字的藝術價值的人,其實不過是對於字的藝術效果要求太多而己。糟的倒是另外一種過分重視它而又莫名其妙的欣賞者。這種人對於字本身的美惡照例毫無理解,正因為其無理解,便把字附上另外人事的媒介,間接給它一種價值觀。把字當成一種人格的象徵,一種權力的符咒;換言之,欣賞它,只為的是崇拜它。前年中國運故宮古物往倫敦展覽時,英國委員選畫的標準是見在乾隆皇帝題字的一例帶走。中國委員當時以為這種毛子精神十分可笑。其實有些中國藝術鑒賞者,何嘗不是同樣可笑。近年來南北美術展覽會裡,常常可以發現吳佩孚先生畫的竹子,馮玉祥先生寫的白話詩,注意的人可真不少。假石濤假八大的字畫,定價相當的高,還是容易找到買主。幾個比較風雅稍明繪事抹兩下的朝野要人,把鬻畫作畫當成副業收入居然十分可觀。凡此種種,就證明“毛子精神”原來在中國更普遍的存在。幾年來“藝術”兩個字在社會上走了點運,被人常常提起,便正好仰賴到一群藝術欣賞者的糊塗勢利精神,那點對於藝術隔膜,批評不苛刻,對於名公巨卿又特容易油然發生景仰情緒作成的嗜好。山東督辦張宗昌雖不識字,某藝術雜誌上還刊載過他一筆寫成的虎字!多數人這麼愛好藝術,無形中自然就獎勵到庸俗與平凡。標準越低,充行家也越多。書畫並列,尤其是寫字,彷彿更容易玩票,無怪乎遊山玩水時,每到一處名勝地方,當眼處總碰到一些名人題壁刻石。若無世俗人對這些名人的盲目崇拜,這些人一定羞於題壁刻石,把上好的一都牆壁一塊石頭髒毀,來虐待遊人的眼目了。 
    
    所以說,分工應當是挽救這種藝術墮落可能辦法之一種。本來人人都有對於業餘興趣選擇的自由,藝術玩票實在還值得加以提倡。因為與其要做官的兼營公債買賣,教書的玩麻雀牌,辦黨的唱京戲,倒還是讓他們寫寫字畫點畫好些。然而必需認識分工的事實,真的專家行家方有抬頭機會,這一門藝術也方有進步希望。這點認識不特當前的名人需要,當前幾個名畫家同樣需要。畫家歡喜寫美術字,這種字給人視覺上的痛苦,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譬如林風眠先生,可說是近代中國畫家態度誠實用力勤苦的一個模範,他那有創造性的中國畫,雖近於一種試驗,成就尚有待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試驗我們得承認它是一條可能的新路。不幸他還想把點創造性轉用在題畫的文字上,因此一來,一幅好畫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記得他那繪畫展覽時,還有個批評家,特別稱讚他題在畫上的字,以為一部分用水沖淡,能給人一種新的印象。很顯然,這種稱讚是荒謬可笑的。林先生所寫的字,所用的沖淡方法,都因為他對於寫字並不當行。林先生若還有一個諍友,就應當勸他把那些畫上的文字盡可能的去掉。
      
    話說回來,在中國,一切專業者似乎都有機會抬頭,唯獨寫字,它的希望真渺茫的很!每個認字的人,照例都被動或自動臨過幾種字帖,劉石庵、鄧石如、九成宮、多寶塔、張黑女、董美人等都是一串熟習的名詞。有人歡喜玩它,誰能說這不你的當行,不必玩?正因為是一種誰也知道一兩手的玩意兒,因此在任何藝術展覽會裡,我們的眼福就只是看俗書劣書,另無希望了。專家何嘗不多,但所謂專家,也不過是會寫寫字,多學幾種帖,能模仿某種名跡的形似那麼一種人吧。欣賞者不懂字,專家也不怎麼懂字。必明白字的藝術應有的限度,折衷古人,綜合其長處,方能給人一點新的驚訝新的啟示。欲獨闢蹊徑,必須理解它的點線疏密分佈,如此一來方可以得到一種官感上的愉快,一種從視覺上給人雕塑、圖畫兼音樂的效果。這種專家不多。另一種專家,就是有繼往開來的野心,卻無繼往開來的能力,終日得亂塗抹,自得其樂,批評鑒賞者不外僚屬朋輩以及強充風雅的市儈,各以糊塗而兼阿諛口吻行為讚歎愛好,因此這個便成專家。這種專家在目前情形下,當然越來越多。這種專家一多,結果促成一種風氣,便是以庸俗惡劣代替美麗的風氣。專家不抬頭,倒是塞翁失馬,不至於使字的藝術十分墮落,專家抬頭,也許更要不得了。
     
    我們若在這方面還存在下一點希望,似乎還有兩種辦法可以努力:一是把寫字重新加以提倡,使它成為一種特殊的藝術,玩票的無由插手;二是索性把它看成一種一般的行業,讓各種字體同工匠書記發生密切關係,以至於玩票的不屑於從事此道。如此一來,從裝飾言,將來必可看到許多點線悅目的字,從應用言,也可望多數人都寫出一種便利流動的字。這種提倡值得大家關心,因為它若有了點效果,名流的俗字,藝術家的美術字,不至於到外散播,我們的眼目,就不必再忍受這兩種虐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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