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學教授鄭曉華談書法

鄭曉華(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
孫過庭《書譜》讀起來比較難懂,因為它具有嚴謹的形式與結構,因此要解讀它的意思不僅要有好的古文基礎,同時要有豐富的書寫實踐才能體會到他要講什麼。《書譜》中講「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返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閒手敏,難以兼通者焉」。這段話講的非常精彩,把運筆的速度,快運筆與慢運筆的不同功效以及兩種不同的運筆的對立統一、互相融合會產生什麼效果都講得非常的凝練、概括,也很深刻。「未悟淹留,偏追勁疾」就是說不知道慢運筆的好處就去追求快運筆。「不能迅速,翻效遲重」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知道快運筆會帶來什麼效果,卻又去追求慢用筆。這兩種情況批評的是一些人對於運筆的速度和效果的關係還處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就好高騖遠地去追求多樣化的表現,孫過庭認為這會妨礙了他們對藝術的探索。孫過庭接著解釋「夫勁速者,超逸之機」,快速度會使筆墨變得非常超逸,「機」就是最關鍵的機括,最關鍵的機竅。「勁速者,超逸之機」也就是在行筆的過程之中突然加速會使筆墨變得與眾不同,「超」和「逸」都是高出去的意思,就是在行筆的過程中突然加速度會出現非常精彩的筆墨。我們在書寫的過程中可以去體會,在平緩的運筆中突然加速,筆墨會變得非常強勁有力,而且也會變得非常的奔放,充滿了內在的情感。孫過庭在這裡講的「勁速者,超逸之機」是說在行筆的過程中突然加速的時候,會出現非常強勁有力、不同凡俗的筆墨效果。所以前面講的「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 是他們不懂得迅速的好處。所謂的迅速並不僅僅是速度快的問題,而是在行筆的過程中通過用筆的速度加快使毛筆和紙的摩擦出現更豐富的多層層面。突然加速時,也不是一個速度,而是變化的速度,宣紙雖然很薄,但是毛筆是柔軟的,由於用力的不同、速度的不同,出現的層面就不同。比如我們在慢運筆、按筆的時候會有重若崩雲的效果,快運筆、提筆時又有輕如蟬翼的感覺,這時介於輕重、濃淡、燥潤之間的灰色調就會出來。所以通過速度的變化而出現的筆下的萬千景象用「超逸之機」四個字來表現,說起來很簡單,其實裡面是有著無窮多的探索空間的。
「遲留者,賞會之致」。「遲留」就是用筆時慢一點,「賞會」就是大家一起來欣賞,我的理解是慢一點就有更多的韻致在筆觸中留下,給大家更多的欣賞點。書法用筆的慢就如文學中的鋪敘。文學中經常有大跨度的時空轉換,好比「勁速者,超逸之機」,它把你的思維帶入了幾個點,所以就顯得非常的凝練,文章的結構就顯得非常的超逸。而「遲留」、「淹留」就是大塊大塊的鋪敘,筆畫慢慢的寫,慢慢的用,所以就有非常豐富的筆墨在裡面,孫過庭說是「賞會之致」,也即若想創造更多的讓人看的東西,那就在慢慢的行筆過程中去塑造。這兩句話就道出了快速運筆和慢速運筆的好處,或者說快速運筆是幹什麼的,慢速運筆是幹什麼的。
「將返其速,行臻會美之方」。這句話孫過庭講的是太精彩了。就是說如果你能學會反其道而用之,在快的時候,可以隨心所欲的突然變慢,本來是正常的運筆,突然加快,會出現超逸的筆墨。在快的過程中,你又突然留住了,即是把慢運筆的功效融入了局部的快運筆,快運筆的瞬間,突然插入慢運筆。「行臻會美之方」就是講各種各樣的美感就會在快與慢的交融中出現。這句話看起來不難,但他這是在更深的層面上講到用筆,把書法中更高層的對立統一闡述出來了。該快的時候快,該慢的時候慢。慢的時候是為了創造更多具有敘述力量、內涵的筆墨,快的時候就是讓你有出彩的東西。慢的時候好比細膩的敘述,然後突然加入快的節奏,那麼,精彩、高超、想不到的美感就會在這一瞬間的轉換中出現。這是孫過庭《書譜》非常深刻的地方,快速度、慢速度、快中之慢、慢中之快,以及出現什麼樣的效果。我覺得在孫過庭之前的書論中,沒有人能在運筆和效果之間,將他的思維進入到這樣細膩的層面。「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只會慢運筆,只會細膩的塑造,雖然塑造了很多,但畢竟單一了。就是在藝術表現過程中,如果只有一種語言樣式,哪怕是很徹底了,那豐富性還是遠遠不夠的。

「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講的是書法中的快慢與世俗中的快慢是不同的。世俗中的快慢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手可以感覺到的。「淹留」即是慢的意思,慢是控制的結果,是可以快速的時候而不去快速,好比騎自行車,我們手握車把,腳慢慢地踩著腳蹬,這個力量是很結實的,我們完全可以一腳快速的踩下去。但是我把它放慢了,去控制它的速度。也像跑馬,拉住韁繩,悠遊不迫地去控制,這就叫「能速不速」。所謂「能速不速」,就是運筆本身的慢是蘊藏著巨大的力量,這蘊藏的巨大能量是引導他可以往前衝得,是能速的,但是我不速,把它拉住。   
「因遲就遲,詎名賞會!」就是不懂得「遲」帶來的慢是飽含著巨大能量的慢,是飽含著一種前進的動力的慢,是你的一種駕馭的慢。而僅僅是把速度放慢了,怎麼能創造更多的筆墨效果、韻味來讓人欣賞呢!這就講了藝術的慢不同於世俗生活的慢,藝術的慢好比風吹的帆,我控制住了船的運行,不讓它快。書論中講米芾的字是「風檣陣馬」,「風檣」就是鼓著風的桅桿,拉力是巨大的。「陣馬」是形容萬馬快跑的時候,可以想像是具有多麼大的力量。孫過庭講的「能速不速」具有「風檣陣馬」的力量,但是我控制住毛筆,而不讓它「快速滑過」。我想寫顏真卿的字時,恐怕要有這種「能速不速」的力量,才能表現出強勁有力的飽滿精神。後面講「非夫心閒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如果不是非常地熟悉、心情閒適、手感敏銳以至心手達情,是很難將速度和效果的關係以及他們之間的對立統一,還有快速和慢速的本義搞清楚的。
「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就是慢的時候不老是慢,快的時候也不老是快。在寫的非常圓潤、豐厚的時候,突然出現飛白等灰色調,其筆墨中的燥和潤是相間的,在一種非常復合的力量和速度的運用之下就出現了「帶燥方潤、將濃遂枯」的效果。「將濃」是花艷鮮茂的神采,又出現非常漂亮的中度的灰顏色,就像是經過秋霜後,帶有枯萎的感覺。如果把藝術領域中的快和慢的基點把握好,就是有控制力量的「快」和有控制力量的「慢」,在這個過程中,「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出現枯筆時,馬上慢下來,加其遒潤。當濃濃的筆墨出現時,通過加速度,又會出現枯墨這樣漂亮的顏色。如果這個掌握嫻熟了,就可以「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即是可以不必亦步亦趨的去追尋規律。「乍顯乍晦,若行若藏」,有時表現非常含蓄、有時表現又非常外露。行和藏、顯和晦是相通的。「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就把毛筆的造型能力,宣紙上出現的不同的筆墨軌跡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無間心手」,心裡怎麼想,手上就能怎麼表達。「忘懷楷則」即是規律已經成為你的下意識的習慣,也就是哲學辯證法裡面講的從「必然王國」過渡到「自由王國」。「必然」,是掌握規律的過程,是走向駕馭自如的階段。「自由」,是已經忘懷楷則,「鐐銬」都在我的自覺、習慣掌握之內,束縛的感覺沒有了,達到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水平,與王羲之、鍾繇等不一樣又有何妨呢!你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是很高級的。
孫過庭在後面又講:「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艷;隋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實際上也就是說過去學「二王」、學「鍾張」,現在可以把他們「丟掉」,然後創造屬於自己的,對於經典不必亦步亦趨。因為「絳樹青琴,殊姿共艷」,不同的美女各有各的美麗。「隋珠和璧」,不同的玉也有不同的美,也就是「異質同妍」。刻鶴和畫龍時想跟真的鶴、真的龍是否一樣都是沒必要的。在這裡,孫過庭把用筆的快慢、燥潤這些書法中的核心技術提高到了藝術語言、藝術樣式的建立高度上,如果這些東西駕馭好了,你可以建立自己的樣式,離開王羲之、離開「鍾張」。這段話深刻地闡述了速度和效果的關係,在歷史上也一定影響了很多的書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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