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文一體:
作家書法的往日輝煌
評估書法史上的代表人物,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引起了我們的關注,即,書法家們的綜合素質沒有本質的差異,他們以書法名世,其中的文學支撐又使之變得豐富和立體。他們擁有書法藝術的才華,同時也具有文學創作、學術研究的能力,因此,他們在歷史深處傳達出來的文化聲音,是復合性的才藝體現,多重性的精神交響。
治書史,重晉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六朝文人儒雅中和,同道往來,論書說文,乃是常態。王羲之的書法成就至今無人望其項背,所撰《蘭亭序》一文,也是曠世傑出,歷史上的著名文選均有收錄。陸機、謝靈運、羊欣詩文蓋世,其書法同時被史家稱道。
唐人尚法,推崇理性,也沒有妨礙文人書法的自由發展。賀知章、李白的墨跡,與唐時的最高書法水準難分伯仲,為時人折服。一言難盡的宋朝,遍地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書法家。宋代文人習慣品茶清談,說書論詩,他們常常相聚一堂品評古人詩書作品,以陶冶心性,悟禪達道。蘇軾、蔡襄、秦觀、黃庭堅是其中的傑出代表。蘇軾《黃州寒食詩帖》,詩書相映,情緒起伏,堪稱絕唱。董其昌說:“餘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蔡襄撰《茶錄》二卷,上卷論茶,下卷論茶器,名噪一時。黃庭堅與蘇軾共棲北宋文壇、書壇,生活方式驚人地相同,詩文、書法均被世人稱頌。明、清亦然,徐渭就說自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至於何是第一,何是第二,姑且不論,但從中可窺明代文人的豐富多彩。文征明、董其昌,書畫之名和詩文之名等量齊觀。對於中國傳統文人來講,書法是“高深學問的代號、玄妙精神的別稱”(姜澄清語),詩文則是兼濟天下、求取功名的本領,感喟自然,抒發情感的手段。兩者缺一,就無完整可言。清一朝,前有傅山,後有康有為,集文人書學思想的精髓,無視“衛聖道”、“成王統”的所謂主流理念,高舉自由、個性之大旗,有“寧丑”思想,提卑唐之論,使書學與文化相融,進而參與社會發展的進程,賦予書學更多的社會內涵。傅山、康有為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書法僅是其中的一個環節。傅山治諸子百家,擅詩詞創作。康有為有獨立的政治立場,不怕犧牲,投身改革,推動社會進步。甚至他的卑唐尊碑之論,也打上了鮮明的政治思想烙印。
辛亥革命以後,綿延千年的科舉考試制度完結,中國開始向現代社會轉變。以西方教育模式為主體的現代教育,以及學習工具的改變,社會分工的細化,割斷了中國的教育傳統,書學式微,從此,寫字、寫作,成為不同的行為方式,作家(文人)書法的輝煌終於結束。
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作家書法的得與失
五四運動以後,陳獨秀、胡適、魯迅等文化先驅,倡導語言革命,白話文始成為社會主要語言,國家的文化結構,新聞出版,教育方式,學術研究,發生本質性變化,同時導致中國傳統文人素質的改變,作家書法與以往的文人書法出現了歷史性的分離。
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但他是在舊式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中國傑出的作家,也是重要的書法家。他的書法有趣味性和書卷氣,其中的文化氣息,與職業書法家繼承傳統的精確、嚴謹,有著顯著的不同。郭沫若似乎比魯迅幸運,他活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政治地位顯赫,有機會與領袖人物相互唱和,無形中提升了自己的書法影響。作為我國現、當代重要的作家,應該說他的書法具有專業水平,因此,郭沫若也成為我國現、當代重要的書法家。郭沫若與魯迅一樣,書法的傳統血脈清晰、純淨,再得益他們深厚的文化積澱,藝術格調自然不同凡響。茅盾又比郭沫若幸運,他清勁、博雅的行書,在郭沫若辭世以後,不斷出現在寥寥可數的重要媒體上,並且有機會參加了改革開放以後所舉辦的中國第一屆書法篆刻藝術展,深得書法界的重視。葉聖陶的書藝水平體現在他對圖書雜誌名稱的題署,沉穩的用筆,精確的結構,食古而靈動,耐人尋味。葉聖陶辭世後,他的篆書逐漸面世,作品的高古、神聖,與作者其人的精神氣質十分吻合,引起了書法界、文學界、收藏界的格外關注。《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為當代著名作家,有史學修養,書法也有自家面目。一手舒張、內斂的行書,體現了學者作家的文化功底。但是,從書法藝術的整體性來看,姚雪垠的書法已經與魯、郭、茅、葉的書法產生了一定的距離,前者對書法的系統性學習,奠定了雄厚的專業基礎,即使無意當書家,提筆寫字,自然流露出傳統翰墨的韻致與風采。相比之下,姚雪垠就顯得單一了,他為寫毛筆字而寫的毛筆字,儘管蘊藏了一些文化含量,終因筆墨表現系統的簡單,導致書法作品的淺顯。周而復擔任過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由此可見這位作家在書法界的影響。可是,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一職,未能掩蓋周而復書法的缺陷。他的書法與姚雪垠書法一樣,傳統功力匱乏,直接削弱了筆法的準確與豐富,所書字體呆板,線條無力,氣韻不足,章法又缺少變化。
介於魯、郭、茅、葉和姚、周之間的是小說家李准、詩人劉征。李準是當代重要的作家,從小說《李雙雙小傳》到《大河奔流》,從電影《牧馬人》到《高山下的花環》,影響了至少兩代中國人。晚年的李准參加了二十世紀中國書法大展,同時又將北碑書風的書法擺到“榮寶齋”畫廊,標出不低的賣價,成為作家書法走向市場的第一人。李准出生於河南孟津縣。因家貧,到洛陽謀生,與著名的龍門石窟相遇,開始臨習《龍門二十品》。北碑獨有的風格,引起了李准的共鳴,開張的結構,近於笨拙的筆意,凸顯出民間樸素的情感,給人一種幽遠而豐富的想像。從《龍門二十品》開始,他遍覽魏碑名拓,對《張猛龍碑》、《張黑女墓誌》格外看重,常讀常寫。他習碑,不在刀痕上做文章,注重書寫的“筆意”。“筆意”濃郁,表達才能通暢、自然,才能有情可抒,有意可達。劉征以寓言詩、雜文、舊體詩響譽文壇。他與李准的人生道路不一樣,在中小學期間,他接受了完整、系統的舊式教育,自己又酷愛詩書畫,拜名家為師,書藝迅猛提高。他重視文學與書法關係,他說:“詩與書不僅如同比翼鳥,還如同連理枝,兩者的血脈是相通的。優秀的書法作品,那縱橫起伏流轉跌宕的筆畫,是從書家的血管裡奔流出來的,體現著書家對藝術的追求和理解,體現著書家的個性和文化素養,有時還體現著書家的悲歡。”劉征指明書法的復合價值,那就是字與詩、文的通感。書法的審美屬性體現在這樣的通感之中,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復合價值體系裡。不管用什麼體類的文字印製的詩詞可以單獨欣賞,但是,再優秀的書法家們寫的虛假、空洞的標語口號,也不會給人審美的愉悅。
作家書法對書法本體的接受,在李准、劉征以後發生了變化。作家書法的傳統文化價值遭到顛覆,寫毛筆字的作家再也不會像李准、劉征一樣擁有對傳統書法的專業判斷能力和臨帖的時間與心情。作家書法終因社會生活方式的改變,社會分工的差異,墮落成名人字,以一種中國式的特殊面貌,走入我們的世俗生活。
名人字:
作家書法市場化的社會學理由
正當書法市場日漸成熟的時候,李准撒手人寰,不無遺憾地離開了我們。劉征以書遣性,以詩達情,一本《劉征詩書畫》集,不僅令文壇瞠目,就連書界宿老沈鵬、歐陽中石也撰文稱頌。
收藏熱的持續升溫,書法市場價值的迅速提高,社會對作家書法的喜愛,使得越來越多的作家提筆習字,試圖續寫作家書法的往日輝煌。據不完全統計,作家中享有書名的還有近百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是唐達成、汪曾祺、賀敬之、張賢亮、舒乙、賈平凹、趙麗宏、熊召政、朱向前、何申、馬識途、陳世旭、汪國真等人。唐達成、汪曾祺辭世,賀敬之、賈平凹、馬識途、舒乙、汪國真等,開始執作家書法之牛耳,倍受推崇,甚至形成了較好的市場價值。賈平凹在大庭廣眾標出書法潤格,其經濟收入可以與寫作的收入等量齊觀。馬識途的題字遍佈成都的大街小巷,其勢頭不在職業書法家之下。汪國真之“墨寶”,常常刻石於風景名勝,自己也投入大量精力,擺弄筆墨,渴求詩人以外的另一種榮耀。賀敬之與舒乙的身份比較特殊,前者曾官至中宣部副部長、國家文化部代部長,又是家喻戶曉的著名詩人。後者是老捨之子,著名文學活動家、作家,常有驚世駭俗之論見於報端,社會影響較大。因此,種種附加在他們身上的另外一種價值符號,無形中擴大了他們的書法價值。
可是,研究當代作家書法,我們遺憾地發現,以往與傳統有著血緣關係的文人字已經變異成缺少文化根基的名人字,其中的差異在於當代作家不瞭解中國傳統書法的藝術特性,沒有投入一定的時間深入臨帖,寫字的藝術感覺和技巧停留在粗淺的感知層面,因此,他們的字跡就變得單調、隨意,缺少文化根據,沒有章法、意境可言。唯一可以稱道的,就是其中的趣味性。這是由於作家文學修養、人生閱歷客觀帶來的一種藝術情調。
李准、劉征以後的作家書法,很難稱其為書法,以名人字替代似乎更具有合理性。賀敬之的草書漫無邊際,不遵守傳統草法,單字的結構多有商榷之處,信手寫來,僅氣韻可言。賈平凹的書法稍好一些,含蓄,趣味性強,略有文人字的端倪。可是,因作者筆法過於雷同,使書作風格千篇一律,難以承受讀者的反覆閱讀。筆者翻過《賈平凹書法集》,一本厚厚的集子,收有賈平凹近百幅作品,可是,讀幾頁就沒有興趣繼續翻下去,那種極其相似的對聯、少字條幅,實在缺少書法藝術豐富的內涵,難以讓人產生藝術欣賞的愉悅。馬識途擅隸書,他親自對我講述過學書的經歷。這位品性高尚的老人,不斷強調自己的書法“沒有功夫”。他早年參加革命,長期擔任領導職務,公務纏身,又寫小說,沒有更多的時間臨古人的字帖,一直視書法為業餘愛好。馬識途所說是謙虛,也是事實。從他的書作可以看出來,他臨過漢碑,只是沒有正確掌握隸書的筆法,導致書作線條的軟弱。汪國真因自己詩歌的通俗易懂,曾在全國範圍內掀起“汪國真熱”,成為詩歌領域的一大品牌。知天命的汪國真也許寫不出小花小草式的小詩,開始以書法問世,廣開財路。可是,汪國真中年習書,難以破解傳統書法的真實涵義,費九牛二虎之力塗抹的草書不脫俗格。
以賈平凹為代表的作家書法家,為什麼能夠產生較好的市場價值,其市場化的社會學理由究竟是什麼?原因並不複雜,首先他們是文學名人。文學與書法有著歷史性的文化聯繫,作家寫字,本身就是一種美好的行為,自然產生一種人文的魅力。另外,書法是人格化較強的一門藝術,文學名人寫字,容易得到社會的廣泛接受,並形成普遍認同的商業價值。第三,名人是一個重要品牌。作家們以文章為自己贏得了大量讀者,現代傳媒又不斷提升作家的世俗影響,為他們書法的市場推廣營造了輿論的空間。
作家書法的市場價值,不等於說作家書法的成熟。名人字與書法傳統的分裂,書寫過程的信馬由韁,直接影響了作家書法的藝術質量。僅憑作家的社會地位和文學成就,也難以保持作家書法的文化意義。文人字最後讓位於名人字,這是中國文化一次悲慘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