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的特色之一就是詩意化、書意化的加強。要想真正實踐這一點,畫家必須具有很高的詩文書法修養。據《宣和畫譜》載,唐代畫家鄭虔,“嘗自寫其詩並畫,以獻明皇,明皇書其尾曰:'鄭虔三絕’。”趙盂俯詩文、書法、繪畫無一不精,可謂鄭虔後一人也。然而世人但知趙盂俯書畫成就卓然,其詩文成就卻往往受人忽略。正如他的學生楊載在《趙公行狀》裡所說:“公之才名頗為書畫所掩,人知其書畫而不知其文章”然而他博雅淵深的詩文藝術在詩詞低靡的元代亦屬佼佼,是當之無愧的一代詩風倡導者。清人曹培廉也說:“若以有元一代之詩論之,當自文敏公始,無疑也。……文運中微,頹波日靡。公起東南,作天一柱。……則公文實為有元一代作者之倡,又無疑也。”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裡曾說:“前則米顛《寶晉英光集》詩,舉止生硬:後則董香光《容台集》詩,庸蕪無足觀。惟松雪畫詩書三絕,真如驂之靳矣。”也就是說,在詩書畫趨於一體的宋元明時期,唯有趙盂俯的詩書畫都是好的,可以相配相融,完美無憾的。
詩畫融合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就是詩傳畫意,畫中蘊詩。蘇軾有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詩寫得頗有畫意,這是不爭的事實,但他的畫流傳下來的甚少,若從米芾所說的“王維之跡殆如刻劃”。來看,要說王維的畫格必定與其詩格相當,可能比較牽強。趙孟俯的詩格與畫格反倒能旗鼓相當。先看他的幾句畫意詩:
“露涼催蟋蟀,月白澹芙蓉。”……('新秋》)
“山光艷桃李,澗影寫松竹。”……(《偶記舊詩一首》)
“水色清漣日色黃,梨花淡白柳花香。”……(《見章得一詩因次其韻二首》)
“野店桃花紅粉姿,陌頭楊柳綠煙絲。”……(《東城》)
清人沈宗騫說:“畫與詩,皆士人陶寫性情之事;故凡可以入詩者,均可以入畫”,以上詩句色彩鮮明,意趣橫生,皆可以作畫本矣。趙孟俯的傑作《鵲華秋色圖》又何嘗不是一首絕妙的詩暱?圖中平川洲渚,江樹蘆荻,漁舟出沒,房舍隱現。綠蔭叢中,兩山突起,山勢峻峭,遙遙相對。設色平和雅致,淡彩和水墨交互暈染,使之顯得濕潤融合,草木華滋,一如他的山水詩那樣清新俊逸。畫家將自己的詩情,完全融入了畫的意境之中,詩情畫意達到了高度一致。
其二是畫上配有題畫詩,詩與畫直接搭配,二者相得益彰。題畫詩分為兩種。一種是根據畫意題詩。畫一般不是自己所為,寫的詩也一般不題在面上。第二種畫意詩本身就是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把畫作為題材、對像加以題詠,在六朝時就出現了,但不普遍。到了詩畫都繁榮發達的唐代,題畫詩才日益多了起來,數量甚為可觀。然而唐以前傳世的畫跡不多,題畫詩也鮮有出現在畫面上。北宋中期後,文人畫運動逐漸興起,蘇軾、文同、米芾等人,精於詩畫,擅長書法,使詩書畫進一步融合。但多數題畫詩可能是題在畫前或跋在畫後,還沒有成為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清人沈顥在《落款》中說“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隱之石隙,恐書不精,有傷畫局。後來書繪並工,附麗成觀。”也就是說,真正把詩書畫融合成完整的藝術品的是在元代。趙孟俯作為元初詩書畫壇上的巨匠,不但根據別人的畫寫了大量的題畫詩,還推出了詩書畫融為一體的綜合藝術。
大致說來趙孟俯的題畫詩按功能可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暢神類。這種類型的題畫詩敘述繪畫意境或順應畫境再造佳境。如《戲題僧惟堯墨梅》:“瀟灑孤山豐樹春,素衣誰遣化緇塵。何如淡月微雲夜,照影西湖自寫真”。這首詩不但道出了墨梅高潔孤傲的品格,也寫出了畫的立意和筆法。遣字用詞質樸無華,卻感人至深,一如畫中梅花,清氣逼人。若沒有繪畫的真切實踐和對景物的深刻感悟,是寫不出如此貼切的題畫詩來的。再如《題高彥敬樹石圖》:“喬林動秋風,索索葉自語。堂堂侍郎公,高懷政如許。”畫是靜的,是視覺的:詩將靜的化為動的。可視的變成可聽的,寓有限的空間於無限的深意。作者還巧妙地借畫中景物來頌揚畫家的高風亮節,妥貼自然,讓人不察吹捧之矯作,受贈者自然喜不自勝。再舉一例《題秋山行旅圖》:“老樹葉似雨,浮嵐翠欲流。西風驢背客,吟斷野橋秋。”所題圖主要表現秋天山中景色,畫中行人細小,只是點綴。而在詩中將景物設成了背景,吟詩弄句的行旅客成了主體,攬畫品詩,讓人不禁想像那個山中行人:從何而來,要到何方,是不是也為景色陶醉,詩興大發。詩歌與繪畫的交通感應,滲透融合,聯接了聽覺與視覺的通道,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極大地拓寬了兩種藝術的審美緯度,豐富了兩種藝術的審美意蘊。
趙孟俯賞評類的題畫詩,思辨性很強,慢慢地形成了畫論。如前面提到的《題蒼林疊岫圖》:“桑芋未成鴻漸隱,丹青聊作虎頭癡。久知圖畫非兒戲,到處雲山是我師。”《題秀石疏林圖卷》:“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這都演繹成為趙孟俯畫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前面已詳細論述,就不再贅言。
畫中題詩是題款的組成部分。除此之外,題款還包括篆刻印章。題款又稱落款、款題、題畫、題字,或稱為款識。款識,是古代鐘鼎彝器鑄刻的文字。顏師古註釋《漢書.郊祀志》“鼎細小,又有款識,不宜薦於宗廟”中的“款識”說:“款,刻也;識,記也”。中國畫上的題款的稱謂,就是從鐘鼎彝器鑄刻款識移用過來的。“題”和“款”是兩方面內容:在畫上題寫詩文,叫做“題”。題畫的文字各種各樣,有題畫詩、題畫記、題畫跋、題畫等。這裡我們只講最重要的題畫詩。
題畫詩不僅要求詩文精美,書法精妙,還要善於安排畫面佈局。因此,題款人必須在文學、書法和構圖上同時具備較高的修養。“先畫後書此一紙,咫尺之間兼二美”。後人如此評價趙盂俯題款藝術。由於處於畫中題詩之探索時期,趙盂俯雖詩書畫俱精,但在自己畫中賦詩還是比較謹慎的,恐一著不慎,反弄拙成巧。所以詩畫連體是高難度的藝術,要使二者相映相襯,絕不能隨意拼湊。趙孟俯的詩配畫流傳下來的不是太多。比較確切一幅是他於延佑七年三月六日畫的《落花游魚圖》,那天春雨初霽,溪光可人,畫完畫後,又乘興賦詩其上,殊有清思耳。云:“溶溶綠水濃如染,風送落花春幾多;頭白歸來舊池館,閒看魚泳自漚波。”一首好的題畫詩既豐富了繪畫意境的抒情性,又增強畫家主觀感情的表現性;既有助於打破繪畫空間的局限性,又有助於活躍畫家筆下物象的生命力,還增加了繪畫的文學氣息、書法氣息。由此題畫詩受到文人的喜愛,風氣一開,後世畫家紛紛效同。
題畫詩對豐富繪畫的思想內容和形式美,產生積極的意義。詩畫配合好了能相得益彰,配合不好反增其醜。錢叔美在《松壺畫憶》中指出:“題詠與跋,書佳……則畫亦增色。書法'惡劣’,或'書雖工而無雅骨,一落畫上,甚於寒具油,只可憎耳”’。孔衍格在《落款》一節也強調:“畫上題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蓋補畫之空處”。在畫面上增加內容是很鄭重的事情。可是現在我們看到趙孟俯的名作上充斥諸多文字和印章,都是些後人不自量力,借別人之畫顯己文采題上去的,結果他們不相干的拙劣詩句和印章嚴重侵擾和損毀了畫面。如《鵲華秋色圖》上的每一個空間都添加了後人的詩句,使得原本以空靈疏朗清新的風格著稱的山水畫變得滿滿當當,密不透風,嚴重影響了畫面的整體感覺。
在畫上記寫年月、簽署姓名別號和鈴蓋印章等,稱為“款”。年月、姓名別號的記寫屬於信記,一來表示對觀者的尊重,二來可鑒別真偽,其藝術性較弱。然而印章是一門大學問,大藝術,落款之前馬虎不得。畫家在畫上鈴蓋印章,可表示畫家對自己的創作權的鄭重其事;更因為印文厚重沉著的深紅顏色,與宣紙、墨色的黑白所形成的黑白之間強烈的對比,在畫面上能產生特殊的藝術效果。因此,印章成了中國畫藝術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根據《歷代名畫記》記載,在畫上用印可能起於南北朝梁元帝。但文人制印的風氣盛行於北宋,汪罰玉在《汪玉水論畫一一鈴記》裡記載:“郭熙畫於角有小熙字印,……王晉卿家藏則有“寶繪堂”方寸印。米元章有“米氏審定真跡”等印,或用團印中作“米芾”字如蛟形……東坡則用一寸長形印,文日“趙郡蘇軾圖籍。”印章是文人一種很雅的標示,各式各樣的印章顯示著主人不同的個性。真正把印章作為學問來研究的始發者是趙盂俯。沙孟海先生提出:“或者以為元初趙孟俯是第一位印學家。”趙孟俯的《印史序》篇幅短小,卻是印章學的最早理論。論述中盂俯高舉復古旗幟,身體力行糾正“隋唐以來。篆法紊亂乖訛,任意增損,致使篆刻藝術江河日下”的局面。黃停在《明代印論發展概述》一文中說:“以趙孟俯、吾丘衍為代表的士大夫文人於印學的最大貢獻,是在理論上確立了以漢印為正宗的審美觀。漢印之藝術內涵儘管元人尚未認識清,但趙、吾之前,未曾有人提倡漢印,更未能認識漢印的質樸美,因此元代印論雖局限於篆印的篆法和章法,卻在漢魏印章與明清篆刻藝術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樑。”
趙孟俯精通篆刻,創製了“圓朱文”。此種印文,純用小篆,朱文細筆圓轉,姿態柔美。陳鐮說:“其文圓轉嫵媚,故日圓朱。要丰神流動,如春花舞風,輕雲出岫”。清孫光祖《古今印刷一圓朱文.私印》:“秦漢唐宋皆宗摹印篆,無用玉筋者。趙文敏以作米文,蓋秦朱文瑣碎而不莊重,漢朱文板實而不松靈,玉筋氣象堂皇,點畫流利,得文質之中,明以作璽,又見規模宏壯。”趙孟俯創製的圓朱文印章,既能蕭散又能堂皇,“從而在印文上初步扭轉了隋唐以來印文拙劣的局面,使印文帶有強烈的藝術特徵,也為以後明清篆刻家的印文書寫提供了藝術參照系。”然而這一體在當時畢竟還是初期作品,圓轉之中,仍帶拙樸氣息。後世模效此體者,踵事增華,愈加精工,拙樸之氣也就少了。趙孟俯一般是在畫中侯款處題寫號,正下方加盞一枚鮮紅的印章。婉轉流利的印章極大地豐富了畫面的藝術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