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直斥「書法十病」

當代書法,趨之者眾,可謂日趨火爆,此誠值得額首相慶之盛事也。然不乏虛火上升之弊,察其色,切其脈,發覺弊病頗多。數年前,書界識者曾撰文力陳書壇弊病,如今觀之,此類弊病不但毫無革除之相,反而愈演愈烈,病狀愈來愈多,病情愈來愈沉。略加梳理,似有十病,大膽作一疾呼,語或過激,情實可宥。書界同道若能引起重視,則幸甚幸甚。
  一曰僵:關鍵在於體制僵化,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已經持續多年,到了縱深階段,但書法體制則仍然是“計劃體制”的。這個體制的基礎,是以全國書展為主體的展覽以及相應的評獎體系。按理說,各級書協都是群團組織,各類活動屬於群眾性文化活動,但實際上,由於書協組織的特殊性,書協的官方色彩非常濃重,書協領導“交椅之爭”的競爭激烈程度,不亞於同級別黨政官員的“官位之爭”。書協組織也由此而帶上了一定的“衙門色彩”,所開展的活動,也就不可能僅僅是“群眾性”的。經濟體制在改革,政治體制也在改革,書法體制卻偏偏幾十年一貫制,按兵不動。比如“國展”,儘管每辦一次,都引來很大意見和爭議,但“國展”就是“國展”,只要其“國”字號身份擺在那裡,它就始終可以牛氣沖天。或許有人會說:除了“國展”,全國不是有許多書法活動在開展嗎?是的,群眾性書法活動確實不少,但在眾多活動中,起主導作用的依然是這種書法體制。為了增強活動的“權威性”,舉辦者在經濟能夠承受的情況下,總是想方設法掛上“中國書協主辦”之名,掛名費自然是不菲的。只要你有能量拉上“中國書協”一起搞活動,入選獲獎便如囊探物而已。比如2005年姜為民所在的臨沂市與“中國書協”一起辦了一個“新人展”,他寫了一幅“北京2008年粵運會,中國與世界的重大商機”(註:“粵”字原文如此)。這樣的“作品”居然入選入展,還讓人有什麼話可以說。那麼,許多地方舉辦書法活動,為何非耗費重資拉上“書協”這面大旗不可?奧秘在於,活動啟事中必有一條:獲獎者可以具備加入書協的條件。
  就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看到電視、廣播、報紙上在“熱炒”一條新聞:有人對“全國牙防組”收取費用後的“論證”提出質疑,“全國牙防組”發言人聲明:他們的論證,並不收費,只不過在論證之後,收取企業的自願贊助(據說最大一筆贊助是1000萬元)。是的,贊助肯定是“自願”的。但是,如果一家民間機構開展論證活動,企業會“自願”贊助1000萬元嗎?我相信全國書法活動組織者給“書協”的錢,肯定也是“自願”的。這是體制給他們這種特權,使得人們“自願”送錢給他們,而不送給別人。當然可以對這種體制說“不”,但民間的“樹葉”要在官方色彩甚濃的這種僵化體制的狂風面前保持靜止不動,可能嗎?

  二曰偏:“偏”是“僵”的派生物。官方展覽、評獎機制一統天下,實在堪稱強勢下的偏一,偏一下的強勢,導致書法運動千軍萬馬競走“獨木橋”。人的身體一旦有“偏”,包括偏頭疼、偏癱、偏執狂等等,都不是好事情。書法原是一種書寫工具,是識文斷字者掌握的一種基本技能。進而上升到審美範疇,成為文人墨客抒情達意的風雅“餘事”。書法形態和風格盡可以如同萬物生長那樣多種多樣,自由發展,而無人為的貴賤高低之分。但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書法熱”風起雲湧,書法展覽體制應運而生,這一機制為書法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久而久之,卻發展到偏一乃至極端,走上了“偏道”。之所以說“偏”,是因為這一機制導致一條重要原則,這就是:凡是入選“國展”的,便是“正統”的,便是“高水平”的,否則便是“野路”的,“低檔次”的。所謂“國展”成為衡量書法家及書法作品水平高低的“強權”標準。或許書法當權者會說:我們並沒有強令書法家們圍著“國展”團團轉,書法家和書法愛好者盡可以“百花齊放”。然而,當“中國書協”成為書法家“朝野”之分的唯一標準,而是否入展“全國書展”又成為能否加入“中國書協”的重要標準(實際上近乎“唯一標準”)之後,書法家們難道還有其他選擇餘地嗎?如果這根“指揮棒”出現偏差,書法大潮出現偏差就成為在所難免之事。那麼,官方的“國展”蛻變成阻礙書法事業發展的“危橋”,也就不是危言聳聽、杞人憂天之論。

  三曰媚:做人最忌媚態、媚骨,書法貴在風骨、風神,而書法一旦與“媚”連在一起,將是多大的不幸。書法看似一場全民運動,似乎機會均等。但實際上書法資源操控在少數書壇權貴手裡,書法家們,特別是尚未出道的基層書法家和廣大書法愛好者們,為了獲取在書壇的一席之地,不得不“摧眉折腰”事“評委”。國展、全國大賽評委操控展事、賽事,把神聖的書壇,變成了名利場。他們把持一方天地,誰要想進入他們的領地,即使不留下買路錢,向他們點頭哈腰賠笑臉,是斷不能少的。他們或許從別人的“獻媚”中得到某種的滿足。其實,他們也是“獻媚”者,在比他們顯赫的官員面前,在腰纏萬貫的老闆面前,在他們覺得可以利用、可以藉以造勢的外國人面前,他們也會低頭哈腰,露出一副媚相。早些年看到過一幅漫畫,一個兩面人,面對下屬時昂首挺腰,眼睛向天;但面對上司時,卻俯首貼耳,一副奴才相。這幅漫畫的妙處在於:對上哈腰和對下挺腰的幅度是緊密相關的,對上有多少“奴”,對下就有多少“牛” 。此翁的嘴臉,與書壇的某些權貴們的模樣不無相似之處。

  四曰丑:書法在退化,退化得越來越醜,而且醜得冠冕堂皇,醜得理直氣壯。原因在於,一些掌握著書壇話語權的人們,按照他們的意志,變換了美醜標準,把明擺著醜的字體,貼上“創新”、“流行書風”、“現代書法”等標籤,然後宣稱:這就是當今的書法之美。與其說這是“指鹿為馬”,倒不如說這是“皇帝的新裝”更確切。誰要是對這些“丑”字提出異議,只消輕易地給你扣上一頂“不懂”的帽子就行。想想看,你連什麼是“流行書風”、“現代書法”都不懂,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而且事實擺在那裡:在全國書展摘金奪銀的就是這些“丑書”。後來,在看到並不漂亮的“芙蓉姐姐”偏偏走紅的事例之後,我想,這明明是對審美標準的一種顛覆嘛!由此想到,可能也怪不得書壇那些“說話算數”的人們,而只能說這個時代變得實在快,讓人看不明白。

  五曰浮:我們這個民族曾經深受“浮誇風”之苦,當書壇的“浮”症出現時,便令人分外憂慮。浮,有多種含義:

浮誇、浮腫、浮華、浮滑、浮漂、浮躁等等,不一而足。當我聽說一位書協官員宣稱:全國至少有1億人在搞書法時,第一個感受便是:書法大躍進來了。如果說凡是動一動筆頭的人都算是“搞書法”,“1億人”也許並不誇張。然而,動一動筆就真的算是“搞書法嗎”?寫毛筆字的真的都是書法家嗎?大躍進時口占“氣壯山河”的順口溜的“詩人”大概也不下億萬人吧?真正的詩人有幾個?連到處揮毫做詩的郭沫若後來都不得不承認:“郭老郭老,詩多好少。”罔論其他!只要對這一段歷史不健忘,其他還需要再說些什麼!此乃浮誇一例。

  六曰雜:書壇是個大雜燴,只要他想要這個名,就可以自命為書法家。特別是不少官員對書法“情有獨鍾”,以特殊身份“強勢”進軍書法領域,成為當今書壇一“景”。中國的書法傳統,原本倒真是官員和書法家不分的,書法作為士大夫雅玩的“餘事”,不少官員本身就是書法家。區別在於:古代的官員本來就是書法家,而現在則是先成為官員,然後順手拿一頂“書法家”的桂冠戴戴。除了附庸風雅,有否其他原因,就不便“以小民之心度大人之腹”了。不過我倒聽一位“縣太爺”朋友私下對我說,他的一位“書法家”上司出版了一部標價三百多元的書法集,用卡車拉到他的縣裡,作為“政治任務”,每個鄉鎮100本分攤了下去。這等好事,是純粹的書法家,哪怕他是王羲之,所望塵莫及的。如此一來,不少正兒八經的書法家有點羞稱書法家的味道。記得十年前,一位北京的書法家來杭州做客,他的朋友介紹:“這位是書法家某某。”他馬上說:“你丫才書法家呢!”當時哈哈一笑,不以為意,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別有深意在焉。

  七曰俗:百病均可醫,唯俗難治。書壇之疾,其俗在骨。試舉一例:一位行政級別不低的“狂草家”,“狂飆”一般驚現書壇,作報告,出集子,風光無限,真實水平,明眼人一望便知。然後,卻有不少書壇權威人物,紛紛出面喝彩叫好。這位官員我也曾有過一面之緣,感覺還是不錯的,不失儒雅之風,他對書法,確實是出於個人愛好。問題在於,憑他的身份,一“愛好”,別人便針對他的“愛好”“鬧”起來。一般人瞎起哄可以理解,問題在於,書壇權威也無原則地跟著吹捧,除了“俗”氣熏天,還能再說些什麼!靜下心來一想,其實也怪不得這幾位書壇權威,書法界也好,美術界也好,能夠見得到幾篇實事求是的批評?所謂“書畫評論”,早已成了“吹捧”、“抬轎子”的代名詞。當庸俗之風盛行,而且司空見慣時,“不俗”便成了“稀缺資源”。聽說有的文物鑒定權威,只要給足“潤筆”,在開門見假的贗品上面照樣題款落名,相比之下,書法權威隨口說幾句“吹捧話”,也算是俗得可愛了。

  八曰怪:有人用腳趾寫字,有人用牙齒咬筆桿寫字,有人把女子倒過來,用她的頭髮寫字。可以說,凡是想得出的希奇古怪的辦法,都有人用過了。目的只有一個:博得別人的眼球。這種“怪招”,都只是小丑式的雜耍而已,與書法無關,或者說,它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書法作品。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怪”風之所以盛行,一個原因,可能緣於正道難進。在“正統”的書壇難以有他們一席之地的時候,他們試圖用某種特殊的方法來表現自我,引起別人的重視。他們沒有想到,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只能落下笑柄而已。對此,我無話可說,只能一聲歎息。

  九曰貧:書畫同源,書畫活動往往密不可分。但我們應該看到書法與繪畫,還是有區別的。我們固然不能輕易下結論,說學書法比學繪畫要艱難,書法與繪畫要真正成功,要成為大家,都是十分艱難的,但是,學書法比學繪畫更難以入門,卻是客觀現實。在書畫市場,賣畫卻比賣字容易得多,價格也要高得多。在一個區域,賣畫致富者肯定多於賣字致富者。書法的確是寂寞之道,乃至貧窮之道。對於大部分書法家而言,如果他沒有其他經濟收入,單靠書法肯定是難以度日的。許多書家的主要收入,是靠辦書法班,教小朋友學書法,這些書法班的小朋友中的佼佼者,靠書法上美院,畢業之後,可能仍然不得不走上他的老師辦書法班教小朋友的老路。書法家這種物質上的貧乏,極有可能影響到心態,影響到操守,影響到對書法理想的追求。

  十曰虛:越是物質生活貧乏,越容易激起對物質生活的追求,越容易挖空心思去賺錢。當書法成為一種賺錢的工具,那麼書法家和手藝工匠,和商人沒有什麼兩樣,淡化和流失的是文化積澱。

  從嚴格意義上說,現在已經很難產生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墨客。所謂傳統文人,不但要有足夠的文化學養,而且要有超然物外的閒適的文人性情。知識可以傳授,可以積累,但“性情”卻不是一朝一日可以達到的。一個缺少“文人性情”的社會,比缺少“文化知識”更可憐。人們常常責備書法家們寫錯別字,連全國書展的獲獎入展作品也常常出錯,其實這只是表象,並不可怕,其實質是書法隊伍的整體“文人性情”的滑坡,一個字:虛。

  我非華佗扁鵲,只見種種表象,難究深層次病根。但我深知,其實書法界,包括社會各界人士,對書壇弊端早已有透徹認識,只是由於種種原因,不願說,不想說,不屑說而已。那麼,倘當這篇小文無法成為療疾藥石,幸或成為引玉之石,則於願已足。因為種種疑難雜症,積鬱已久,很難急於投以猛藥,或投以大補之物,只能靠各路行家裡手悉心會診,從古書典籍堆中尋覓良方,從社會各界尋覓偏方,甚至從山野之民那裡討教草頭單方,對症下藥,細加調養,藉以時日,或許有所效果。

 



發表評論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

圖片 表情